重光再次踏上三河鎮的土地,已經是十二年後。這裡的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再也不是他記憶中的故鄉。
天邊烏雲密佈,透着一股山雨欲來的陰沉。重光漫步在往日熟悉的街市上,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腦海中回想起記憶裡熟悉的故鄉。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憂傷,明亮的眼眸裡,那一雙重瞳顯得特別深邃。
朱雀大街上的貨棧還在,只是裝修得遠比過去精緻豪華,大門上方高掛的蕭記牌匾,也已經換成了名貴的金絲楠木,處處透着店主家的富貴堂皇。
大街上的人流並不是很多,偶爾有幾位客人進出,也是行色匆匆,神情悽惶。
“看來這鬼鬧得很厲害啊。”他撇撇嘴,大踏步走進貨棧的大廳。
看到有客人上門,貨棧的夥計趕緊上前招呼,雖然重光的穿着打扮不像個上門做生意的客商,但夥計做慣了這一行,自然不會輕易怠慢客人。
“叫你們老闆出來,就說崑崙派來人捉鬼了。”不想在無謂的關節上浪費時間,重光開門見山,說明來意。
夥計聞言喜形於色,一溜小跑就去後院請老闆,看來素日被鬼嚇得不輕。
貨棧的老闆就是三河鎮的鎮長蕭伯庸,幾個月前他派人到崑崙山求救,言及三河鎮鬧鬼的事情,執掌天樞閣的龍淵真人分派任務下來,幾番周折之下就落到了重光的頭上。
“你就是崑崙山派來捉鬼的道長?”蕭伯庸是個馬臉矮胖的小老頭,五十來歲,花白頭髮,臉上總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顯得很是和藹,眼中精光偶爾一現,透着幾分精明老練。
眼前的少年道士實在是過於稚嫩了,遠不是他心目中鶴髮童顏仙風道骨的形象,也難怪這位鎮長心中直犯嘀咕,只是這話實在不好當面說出來。
“在下重光,是崑崙山玉虛峰赤山真人的弟子,奉師門傳召,下山捉鬼。這是我師門行走令符。”重光取出一塊墨綠色的玉佩,在鎮長面前晃了晃,這是崑崙弟子行走世間的信物,象徵着他們崑崙傳人的身份。
“果然是崑崙高徒,失敬失敬,老夫蕭伯庸,忝居三河鎮的鎮長多年,這次鬼禍實在慘烈,令得鎮上人心惶惶,老夫請了許多法師,都束手無策,只好派人送信到貴派求救。”其實崑崙幾個月沒派人來,鎮長心底裡已經不抱希望,畢竟三河鎮只是一個偏僻小鎮,入不了崑崙這種名門大派的法眼。
鎮長還是有幾分眼力見識的,確認了重光手上的信物,自然不敢怠慢,當下就命人整治酒席,要爲重光接風,卻被重光伸手攔下。
“蕭鎮長不必客氣了,剛纔我來的時候,也看到了大街上的蕭條景象,想必這幾個月那惡鬼鬧得愈發兇狠了。還是請鎮長爲在下解說這鬧鬼的具體情形,我也好設法除去這禍害。”
蕭伯庸又客套了幾句,見重光確實不似作僞,也就不再勉強,賓主落座看茶,稍事休息,他就開始解說這鬧鬼的來龍去脈。
“我們三河鎮地處偏僻,民風淳樸,幾百年來靠着山林與河鮮的出產,過着男耕女織,安居樂業的日子,算得上是這臥龍山下的一方桃源淨土。直到這些惡鬼出現,把我們這世外桃源攪得雞犬不寧。”
“事情的開端,是在去年的清明節,老夫至今還記得,那一天,天上下着綿綿細雨,當時老夫還想着,春雨貴如油,這是豐收的好兆頭。”
“這天上午,北街的張屠夫帶着妻兒去臥龍山裡掃墓,他們張家的祖墳在青虯嶺一帶,來回要走上大半天的山路。往常一家都是傍晚才能回來,可是這一回,不到中午,張屠夫就一個人跑回了鎮子,在街上大喊有鬼,街坊鄰居都跑出來看時,卻見他滿身是血,已經暈倒在地。”
“我們請了大夫來給張屠夫醫治,到傍晚的時候才把他救醒,只是整個人都瘋瘋癲癲,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跡就大喊大叫,我們只能從他的胡言亂語中推斷,他們一家在山林裡遇上惡鬼,屠夫娘子和他的兒子都遭了難,只有他一人逃出來。”
“當天晚上,又陸續有幾個鄉民逃回,情形與張屠夫大同小異,受害的總共有十一戶人家,死了三十二人,逃出來的只有七人。”
“這些生還者的情形如何?”重光問道。
“渾身是血,瘋瘋癲癲,不過身上倒沒什麼傷,可能因爲他們年輕力壯,逃得比較快吧。”鎮長有幾分遲疑。
“你是說逃出來的,都是年輕力壯的青年人?”
“不錯,基本都是家中的壯勞力,年紀最大的張屠夫也才三十幾歲。”
重光微微頷首:“那後來呢,你們沒有報官嗎?”
“當然報了,不過我們這裡太偏僻,跟縣城又隔山涉水,來往不便,縣裡派了幾個捕快過來巡山,結果這些捕快也出了事,只有一個人渾身是傷的逃出來,話沒說兩句就不治身亡。”
“以後官府就再也不肯管這裡的鬼怪,我們請了許多法師,又請了寶林寺的和尚來超度,都無濟於事,後來我們再也找不到敢去山中捉鬼的法師,老夫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請人上崑崙山求救,希望山上的諸位仙長能大發慈悲。”
“如今那些惡鬼的情形如何?”重光打斷他的話頭。
“變本加厲。從去年鬧鬼開始,這些惡鬼的氣焰越來越囂張,起初只在山林裡出沒,後來我們在鎮子門口就能聽見隱隱鬼哭。老夫好幾次登上城樓,看見那些惡鬼在田野中游蕩,只要是晚上或者陰雨天氣,根本就沒人敢出鎮口,鄉民一旦出了鎮子,一不小心就會被惡鬼抓走,簡直是人心惶惶,不得安寧。”
“你見過那些惡鬼,都是些什麼模樣?”
“見過幾回,樣子千奇百怪,有些青面獠牙,也有些就是普通人的形象,還有一些好像地府裡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若不是他們爲非作歹,我們幾乎以爲是陰司的鬼差現世。”
重光聽到這裡,起身拱手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出去查探。”
鎮長躬身施禮:“道長保重,千萬小心。”
暴雨洗刷着大地,在地上衝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溝痕。破敗的山神廟裡,一道火光透過窗戶,映照在雨煙飄渺的樹林中。
重光坐在火堆前,將身上的道袍解下,放在火上烘乾。作爲崑崙派二代弟子中最不成材的小角色,他從來沒有想到這次下山,會落到這樣狼狽的境地。
白天他從鎮長家出來以後,就去北街查看張屠夫的情形,只是張屠夫已經徹底瘋癲,整個人猶如行屍走肉,靠着街坊的施捨度日。重光翻來覆去地盤問,他根本不予理睬,就算偶爾胡亂叫喊幾聲,也是前言不搭後語。
他又去探訪了一些生還的人,無一例外地都是些瘋子,還有一些家中有人遇害的家庭,然而這些家庭只知道他們的親人出去以後就沒再回來,至於箇中詳情,根本無人知曉。
在城裡沒有線索,他唯有直搗黃龍,去查鬧鬼的源頭。誰知道進入山林就遭逢天變,漫天的大雨將他渾身淋個通透,幸虧找到這間破舊的山神廟避雨。
三河鎮依山傍水,山有山神,水有河伯,這間山神廟,本來與鎮裡的河神廟並列,香火鼎盛,只是自從鬧鬼以後,再也沒人敢到山中祭拜,這廟宇就徹底斷了香火。
他至今也不明白,爲什麼執掌天樞閣的龍淵師叔,會把這次任務安排給他這個最不成器的二代弟子。崑崙派雖然地處西域,但是武功傳承源遠流長,素來與武當、峨眉齊名,被視爲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同時崑崙作爲玄門正宗,道祖嫡傳,一直推崇武功與道法同修,門下弟子不但武功高強,劍術精奇,而且勤修道法神通,也擅長煉丹畫符,捉鬼除妖。
崑崙派對於下山歷練的弟子,要求出奇的嚴格。門下弟子想要通過下山的考覈,可謂是千難萬難。因爲這個緣故,每年獲得下山資格的崑崙弟子人數都是極少,有時候甚至連續幾年也沒人能下山。而獲得下山資格的崑崙弟子,必定是萬中無一的高手,很容易就在江湖上揚名立萬,開基立業,使得崑崙的威名屹立不倒,與日俱增。
重光有自知之明,雖然他剛上崑崙的時候,被視爲罕見的武道奇才。可是在修道一途,卻是步履維艱,自從三年前他凝魂境界圓滿,就再無存進,始終無法突破練氣第三層感應天地的境界。
雖然被江湖中人視爲武學正宗,可是身爲崑崙弟子,重光早就知道,崑崙派的核心傳承從來就不是武功,而是道法神通。門下弟子練習武功,只是爲了強身健體,淬鍊形神。因爲修士在煉氣的前兩層——淬體與凝魂階段,主要做的就是強化人的肉身與精神,修習武藝對於前兩層的修行,大有裨益。
可是手段終究只是手段,從來沒有聽說有誰過了河還賴在橋上不走的。當重光將玉虛功練到第九重天人合一的境界,晉升爲武林中罕見的先天武者的時候,那些當初在武學一道連跟在他後面吃灰的資格都欠奉的同門,已經一個個突破了感應,成爲真正的修道者,而他卻始終跨不過這一道坎,只能做一個世俗的武夫。
感應是練氣境界的第三重,也是區分武者與修士的分水嶺,只有突破這一瓶頸,感應到天地間無所不在的元氣,才能化這些元氣爲己用,不但能練成種種法術神通,形神修煉也一日千里,成爲更高境界的築基、金丹修士。
雖然重光武功絕頂,可是在那些練就了道法神通的同門面前,卻狼狽不堪,毫無還手之力,無論他施展什麼樣的奇妙絕學,對方一個簡單的符咒,就能將他打得滿地找牙,只能承受別人的譏笑與嘲諷。
他心裡煩悶,手中長劍叉着一隻松雞,在火上翻滾。松雞是他在林中打來,作爲今日的晚餐。雖然感應不到元氣,不過用自身真氣爲引,施展一重的赤焰術生火卻是難不倒他。
整隻松雞下肚,重光愜意的伸個懶腰,準備小憩一會,就在此時,幾聲幽幽的鬼哭遠遠傳來。
重光心中一凜,強打精神。只聽門外狂風大作,將屋檐上的瓦片吹得沙沙作響。
他轉身拔劍,就看到廟宇的大門被強行破開,一團漆黑的陰氣中,包裹着幾隻奇形怪狀的小鬼,手執骨叉,就地翻了幾個跟頭,將他團團圍住。
重光沒有慌亂,只是不緊不慢地地後退幾步。一隻小鬼按捺不住,舞動手中骨叉向他直刺過來,他揮劍迎上去,一個交鋒就將對方手中骨叉斬斷,劍刃餘勢不衰,直透對方胸口,將其攔腰斷成兩截。那小鬼一聲尖叫,化成一團黑煙散開,旋即又在陰氣中聚合,重新凝聚成型。
如是雙方交手幾次,對方奈何不了重光,重光也殺不死這些由陰氣凝聚的小鬼。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只聽到廟宇外面傳來一聲長嘯,聲震屋瓦,聲音綿綿不絕,越來越響,電光火石之間,那聲音已經近在耳側,震的重光頭皮一陣發麻。
他剛剛緩過神來,跳出幾隻小鬼的包圍圈,就看到那幾只小鬼棄了自己,投向那團陰氣,隨即就見到廟宇一側的牆壁劇烈的搖晃,一陣山搖地動的聲響過後,那石壁猛然從中斷裂,如同摧枯拉朽般碎成一堆斷壁殘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