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山巔上的重光忽然發出一聲長嚎,猶如受傷的餓狼。他的身形猛然暴起,在半空中化作一陣黑煙,緊接着一道霞光劃破煙幕,染紅了大半個天空。連綿不絕的雲霞蔓延在虛空中,有如無邊無際的火海。
火光一路奔襲,席捲了整個天地。席應堪堪將赤山擊落,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連一聲驚呼也來不及發出,就連同他那四尊星宿元神分身,一同被火海吞沒。
魏無涯驚慌失措,在火海燒到自己腳下的前一刻飛天而起。沖虛跟羅侯收了法術,各自向遠方遁走,以躲避這洶涌而來的火光。羅侯匆忙之間拋出太極陰陽鼎,只是這寶物一個照面就被烈火焚爲飛灰。這火焰無形無質,內中蘊含着一股毀天滅地的氣勢,有如太古兇獸陰沉的鼻息,令羅侯心驚肉跳。
他倉皇奔走,口中長聲疾呼,對山下羣妖發出撤退的命令,一時間人海涌動,那來勢兇猛的妖族如潮水般退去,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羅侯跟魏無涯在空中緩了一緩,見火海中飛出一縷毫光,正是席應的元神。兩人心有靈犀,接引着席應的元神一道遁走。
這莫名其妙的火海忽如其來,鬥法的雙方都措手不及,匆忙之間的反擊也被火勢瞬間瓦解。這烈焰看起來似乎不可抵禦,在沒有弄明白真相之間,暫時的撤退成爲羅侯眼下最明智的選擇。反正崑崙的防禦已經成了篩子,處處皆是漏洞,捲土重來對於妖族也只是反掌之事。
雖然如此,但羅侯心中還是有些鬱郁,更隱隱覺得膽寒。那火光的氣息隱約有些熟悉,勾起他血脈傳承裡的記憶,令他想起亙古以前的一些傳說。他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爲什麼這樣的氣息會出現在重光身上,這背後一定隱藏了什麼東西,而這被隱藏的真相,令他不敢細想,也許,眼下的情勢並不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
火海驅走了妖族的聯軍,更焚燬了席應的肉身,重創這位魔道大聖。沖虛將赤山拎起,後者此時已經緩過氣來,雖然元氣大傷,但並無性命之憂,兩人此時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擡眼望去,那漫天的火海已經湮滅,滾滾的濃煙也悄然消散,露出藏身其中的重光,臉上殺氣四溢。
雖然大敵已去,但兩人絲毫不敢懈怠,彼此都察覺對方臉上,那掩飾不住的驚駭,和眼神裡深重的憂慮。
漸入黃昏,崑崙山上下,已經恢復了一片寧靜。只有滿地的斷壁殘垣,提醒着人們,白天曾經發生在這裡的激戰。崑崙派各處門戶,都隱約可以聽到幽咽的哭泣,這是失去了至親好友的崑崙弟子,在舔舐心靈的傷口。
重光又一次陷入了那深深的黑暗,無邊無際的火海在他腦海中依舊肆虐。數不盡的鬼哭神嚎,在他的耳邊反覆迴盪,衝擊着他封閉的元神。
等他從黑暗中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赤山威嚴的面龐,那嚴肅的表情令他頭皮發麻。
“你一定是入了魔!”赤山甫一開口,就是嚴厲的喝問,如同黃鐘大呂,獅吼龍吟。“按理說是你救了崑崙,爲師應該感激你,可那絕不是你該有的力量,也不是人間應有的道法,你究竟還有什麼,在瞞着我?”
重光無言以對,關於他身上這奇怪的因果,他的確對師父有所隱瞞。因爲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和轉輪王之間莫名其妙的聯繫。在赤山被席應擊傷的那一刻,他在無可奈何之下放開了元神心鎖,任由轉輪王附身,使出了御龍劍蘊含的另一道太古神魔奧義——赤龍焰。
太古九大巨龍,黑龍玄冥司水,而赤龍咫煌司火,也是太古時代的火神。赤龍焰本就是咫煌的秘技,不是道門神通。轉輪王神通廣大,由他催動御龍劍發出的赤龍焰,威力雖然還比不上全盛時代的赤龍咫煌,卻也不是羅侯這些尚未飛昇的妖修能夠匹敵。
赤山見他默然無語,嘆了口氣:“你既然不願說,那便算了,爲師也不逼你,只要你謹記自己還是崑崙弟子的身份,若是將來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情,爲師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不會閉眼。”
望着師父離去的背影,重光心中隱隱有淒涼之意。也許,從他開始有自己心事的那一刻,少年時代師徒間的親密無間,就已經一去不返了。然而他又能說什麼呢,求仁得仁,又何怨。
崑崙的守山大陣是不能依靠了,羅侯雖然退走,但不久後必然會捲土重來。羅侯犧牲了無數部屬的性命,將崑崙視爲天衣無縫的守山大陣,徹底摧破,如今已然形同篩子,處處漏洞。在重光提議之下,沖虛與赤山連同崑崙七子,將列缺觀星圖重新推演,藉助周天星斗陣勢,重新排布,十日之後,陣勢乃成。
轉眼已經是六月初,羅侯的下一波攻勢遲遲沒有發動。崑崙上下枕戈待旦,漸漸有幾分不耐。一股恐慌的情緒在弟子中蔓延,這無窮無盡的等待,看不到盡頭的爭鬥,究竟會延續到什麼時候。敵我懸殊、坐困山門,人們的耐心和堅韌在不斷消磨,而傳說中來自道門的援兵,遲遲不見蹤影。
重光從丹霞峰出來的時候,正是陽光最強烈的正午。江採萱的傷勢已無大礙,見到師姐無恙,他漸漸放寬心思。眼下的困局如何破解,他也沒有頭緒,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遠處的天邊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嘯,重光循聲望去,只見一道白光劃破長空,風馳電掣般奔襲而至。他心中一動,揮手接過,卻是一封飛劍傳書。他看了一眼傳書內容,頓時臉色大變,顧不得其他,身形一晃就消失在天地盡頭。
羅侯回到山下的軍營之後,就立刻動用九嶷鼎,再次封鎖崑崙地脈。重光的遁法雖快,但還是受到九嶷鼎的壓制,等他趕到山下,已經是申時,夕陽的餘暉灑在雪地上,入眼處一片金黃。
一個身形偉岸的男人,在山谷中傲然獨立。銀白色的披風在他身後獵獵起舞,合着腳下雪水融化所匯成的潺潺溪流,發出悅耳的和絃。重光在他身前二十步處停下來,長劍出鞘,劍鋒遙指。
“不要浪費時間了,就算你我等得起,那位雲姑娘也等不起。”羅侯臉上罕見的現出一絲苦笑,表情中竟有幾分無可奈何之意。“你不是本座對手,如果不是你這把邪門的飛劍,那天我已經滅了崑崙。不過這樣威力巨大的神器,需要耗費的元氣一定很驚人,這麼短的時日,你不可能恢復過來,一而再的使用。”
重光反脣相譏:“那你直接殺上山就是,何必用他人來威脅我,堂堂妖皇,做出如此下三濫的舉動。”羅侯並不生氣,神情中一片坦然:“本座以爲清楚你的底細,但你總能出乎我的意外。我的時間不多了,不想再節外生枝,看在當年交情的份上,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帶上那姑娘,離開崑崙山,從此天涯海角。本座可以保證,沒有任何人會爲難你。”
羅侯飛劍傳書,信箋上只有一個地標,地標後面就是雲嵐的肖像。重光當時就吃了一驚,心道羅侯果然耳目衆多。雖然懷疑是陷阱,但他卻不能不來。見羅侯似乎沒有別的後手,他心中反倒鬆了口氣。
“好,我答應你就是。”出人意料的,對羅侯提出的條件,重光只是略加思索就答應下來,表情反而有些如釋重負。崑崙的陣圖已經換過,重新推演的列缺觀星圖不是短期可破,新的陣圖只有赤山沖虛和崑崙七子掌握,就算有內奸也不會泄露。重光上次發動赤龍焰之後元氣大傷,很長一段時間無力參與鬥法,留在山上也無濟於事。更令他難過的是,沖虛跟赤山對他心存疑慮,彼此之間漸行漸遠,令他心灰意冷,意興蕭索。
也難怪,人們對自己未知的東西,總是充滿恐懼。現在山上的形勢已經穩定,暫時不用擔心邪道的攻擊,而重光的表現太過醒目,流言蜚語也就紛至沓來。重光甚至聽到有人私下議論,說當日的鬥法,是羅侯跟他在演雙簧。
也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羅侯臉上微微有些錯愕,顯然是想不到重光會這麼輕易答應下來,隨即又轉爲如釋重負的表情,輕輕擊掌,黑天領着幾個手下,押着雲氏父女走出山林。
“蕭公子,你怎麼會在這裡。”雲霄見到重光,又驚又喜,雲嵐也是滿臉笑容。他們父女被羅侯的下屬軟禁多日,雖然沒有人刻意爲難他們,但弄不清這些敵人的打算,心裡也是七上八下。此時見到重光,一塊大石終於落了地。
重光神識流轉,已經察覺雲氏父女被人封了一身修爲,他不動聲色,走上前去輕拂一記,頓時解了兩人身上的禁制。雲嵐恨恨地踢了身邊的小妖一腳,覺得不解恨還想再踢,下意識地看了重光一眼,忽然停了手,臉色微微發紅。
羅侯面上現出促狹的一笑,向重光拱手:“天色已晚,蕭兄弟還是儘快下山吧,我會囑咐手下人放開一條出路,放你們順路下山。山高水長,日後江湖再見。”交代完畢,他揮揮手,領着幾名下屬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