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元年,對於大周的百姓來說,是極不尋常的一年。這一年的正旦,京營譁變,宣宗皇帝駕崩,太子在倉促中即位,塵埃落定之時,天下已然有分崩離析之兆。
而河北陝西一帶的災情愈演愈烈,漸漸波及河東、河西諸路,盜賊蜂起,流民遍地。正月十七,流民萬峰在安定城外舉起反旗,自號天都王,舉兵十萬,一日之內攻下安定,聲勢浩大;二月初五,易縣豪傑賀潼起事,爲呼應萬峰,乃自號天威王;初八,徐子楚在承安府起事。一時間天下羣雄並起,烽煙處處,豪傑遍佈山河。
老百姓的眼界只能看到明面,而潛藏其中,修行界的刀光劍影,卻只有一些謠言流傳,有如霧裡看花。重光一路走來,所見所聞,只是餓殍滿地,屍橫遍野,卻並不清楚自己的師門,也已經是岌岌可危。
他並沒有御劍飛行,出了京城以後,就買了一匹健馬代步,一路縱馬馳騁,飽覽沿途風景。然而離開京師三百里地,所見到的黎民百姓就已經氣色不佳,面目浮腫,越往西走,這種景象就越明顯,漸漸觸目驚心。
他雖然在修行一道,已然窺見分神門檻,但修士不是神仙,沒有撒豆成兵、滴水成海的本事,也變不出糧食。他自己早就能辟穀,但對一路見到得饑民,卻無可奈何。所能做的,也無非是找幾個爲富不仁、貪贓枉法引得民怨沸騰的貪官污吏、奸商鉅富,就地正1法,將他們的糧倉打開,賑濟災民,卻終究是杯水車薪,只能解一時燃眉。
越往前走,重光的心情就越是沉重,這大好河山已經是滿目瘡痍,而自己在京中的所作所爲,是否在推波助瀾?然而父母之仇不可不報,就算會造成天下動盪,他也顧不得了,何況這天下亂局,積澱已久,自己所爲,不過是點了一把火,就算沒有那一場變局,這積重難返的局面,遲早也會被引發。
“老藥子,再盛碗芙蓉湯來。”一個滿目粗豪的漢子吼了一嗓子:“嚴老爹舊傷又發了,疼得厲害。”被喚作老藥子的中年人點點頭,揭開身前的瓦罐蓋子,倒了一小碗黃褐色的藥汁出來,頓時一股異香四溢,勾引的邊上的幾人直抽鼻子。
“好傢伙,這芙蓉湯真是鮮得緊,俺陳六都有些忍不住。”那漢子嘟囔了一句,卻被老藥子敲了他一記:“六子,這湯可不能亂喝,飲鴆止渴,嚴老爹左右不過是這幾日,喝一點少受些罪也就罷了,你們這些壯漢日子可還長。”
這老藥子是河東人,大名姚廣,本是一個遊方郎中,倒也有些手段。如今河東一帶豪雄並起,地方不靖,他不願意被亂民裹挾,索性棄了家,跟着一幫鄉鄰逃難。哪知道沿途所見盡是跟家鄉一般光景,這一路上也不知經歷了多少苦難,僥倖掙扎着活到現在。
這芙蓉湯,是一味中藥,漢代時就在民間流傳,乃是從一種叫阿芙蓉的草藥中提煉,配以其他幾位中藥熬製,能鎮痛醒腦,但不能多服,多服則成癮,歷來是醫家大忌。嚴老爹是他們這一行人的長輩,這些日來舊患復發,時日無多,所以姚廣這幾天把自己行囊中僅有的一些存貨拿出來,讓他走得輕鬆些。
他們現在是在南陽府,這裡的太守跟其他官僚,連同當地的鉅富豪族,把持了整個南陽的米市跟人口流動,儼然成了國中之國。當地早已是民怨沸騰,暗流涌動,只是南陽是重鎮,太守統管着數萬精銳的府兵,以強力鎮壓住各地豪傑,沒有釀成大的變亂。
陳六子跟老藥子,還有一個叫何望三的青年,是這羣流民的主心骨。眼看着已經幾天弄不到一口飯食,就在絕望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有大本事的先生,一柄劍壓服了當地數萬府軍,逼着官員跟富豪們開倉放糧,賑濟災民,這纔給了他們活命的機會。
此時他們正聚在府城外的窩棚裡,一邊喝着領來的米粥,一邊照看着嚴老爹。聽到老藥子的囑咐,陳六子大手一揮:“俺就是聞個香,誰耐煩喝這玩意。”他把湯給躺在窩棚裡面的嚴老爹端過去,轉過身面朝姚廣:“老藥子,你說這世道,怎麼就突然變了呢,這狗年月,啥時候是個頭。”
姚廣眼睛不離藥罐,小心翼翼地盯着火候,聽到陳六子的問話,他苦笑一聲:“這天下又何時安寧過,早先武帝爺爺在的時候,官府還顧着幾分體面,武帝駕崩,各種苛捐雜稅就開始堆積。你們家前些年還有幾畝水田,現在連租種都難熬,就算沒有去年的大旱,又能撐幾年?”
窩棚外面忽然一陣人聲鼎沸,陳六子好奇地往外張望了兩眼:“好傢伙,這蕭先生真是萬家生佛,你看這一府的流民,對他感恩戴德,等下咱們也去給他老人家見個禮。”
姚廣也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就看見沿着河岸走過一個灰衣青年,一路所經之處,百姓紛紛上前施禮,更有激動得就地跪下磕頭的。這青年起初一個個去攙扶,後來不勝其煩,索性不管不顧,朝着自己所在的窩棚方向走來。
“這蕭先生天生異象,一目雙瞳,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倉頡、虞舜都是聖人,霸王、後主也是一時王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來路。”說話的是何望三,這青年在家鄉一向以見多識廣著稱,讀了些詩書,又有實幹,鄉鄰都稱呼他一聲何秀才。秀才、孝廉,都是古時對有才幹有品德之人的尊稱,原本是漢魏時代察舉官員的制度,漸漸衍變。
“何秀才,管他是什麼來路,靠着人家咱們才能吃飽飯活下來,這份恩德,就得記着。若是這蕭先生真有什麼心思,水裡水裡來,火裡火裡去,我陳六絕不皺一下眉頭。”
姚廣咳嗽了一聲,打斷了陳六的話頭:“我瞧着這蕭先生不是那造反的豪傑,倒有些像我以前聽人說的修行中人。”
陳六瞪大了眼睛:“啥,修行中人,那豈不是神仙?”
何望三道:“就算不是神仙,也差不多了。你們也知道我大伯在五臺山出家,曾對我說起這修行人的事蹟,不止能飛檐走壁,更會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他們五臺山以前的兩位老方丈,道衍大師和避塵大師,就是這般人物。”
“這我知道,”姚廣也插話道:“我有個師兄,隱居峨眉山下,經常上山採藥。聽他說,峨眉山中就有仙家門戶。三個月前,我們還在老家的時候,他就託人給我帶了書信過來,說是天下將要大亂,要我舍了家業,跟他去峨眉山隱居。”
“哦,竟有此事?”何望三聞言來了興趣:“你那師兄可謂是未卜先知了,竟然提前幾個月就料到這天下動盪,羣雄並起的局面?”
“那倒不是,我師兄沒說這天下形勢。”姚廣一口否認:“他信裡說的都是仙家之事,說如今妖邪遍地,百萬妖魔雲集西北,行將會獵崑崙。”
“會獵崑崙”這四字出口,姚廣只覺得臉上忽有所感,下意識地擡起頭來,就見到那位蕭先生駐足在窩棚正前方不足百步處,眼中精光乍現,冷冷地打量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