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汴梁的冬天一向陰冷,而今年更是早早地捲起北風,吹得滿大街的塵土飛揚。每年這個季節,京城裡最操心的官員無疑是開封知府,爲了取暖而家家生起的爐火,配上陰冷乾燥的天氣,帶來的後果就是隔三差五就有一場或大或小的火災。
大周從世宗皇帝以後,就制定了三日一朝的規矩,每旬日逢三、六、九,即爲朝會之期。而最近連續幾場大火,甚至把城內官府的幾處衙門都給燒了。當任的開封知府錢安禮這些天已經收到許多御史的彈劾,今天的早朝路上,錢大人愁眉不展,心中已經做好了去職的準備。
前生作惡,今生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在府城裡當知縣和在州城裡當知府已經被許多官僚視爲畏途,而這天下第一雄城的知府,天子腳下的首席長官,更是難做。往常開封知府做個兩三年也就到頭了,他錢大人已經做到第五個年頭,也是時候挪挪窩。
錢安禮心中琢磨着接下來的打算,權衡着下一步該謀那一處的缺,卻不防迎面走來一位威武英挺的紫袍男子,衝着他拱手爲禮:“錢大人!”
這男子正是當朝天子異母弟,朝野稱爲四大王的魏王柴宗貴,如今提點御馬營和京畿宿衛,真正是位高權重。今上素來寬厚,雖然經過楚王之亂,朝中很是緊張了一陣,但五年一過,如今天下又是一派承平氣象。聖天子垂拱而治,近年來朝堂上已經安逸了很久。
大周體制,宰相禮絕百僚,位在親王之上,即使對上天子,也大可不假顏色。但錢安禮的官階比起宰執可差了不止一籌,面對魏王的示好,自然不敢怠慢,上前見禮。
年關將近,京城裡諸事繁雜,六部諸司都忙得不可開交。爲了籌備即將到來的正旦朝賀,魏王已經連續幾天跟禮部、工部和開封府商談。眼下又趁着朝會還沒開始,跟錢大尹討論起相關事宜。
錢安禮心中暗歎,難怪天子對這位四大王如此看重,貴爲親王能不驕不躁,肯於擔當,做事妥帖,對天子又忠心耿耿,確實不負賢王之名。
早朝依舊是按部就班,商議過撫州救災事宜和幽州刺史的人選過後,天子下詔留宰輔入宮奏對,其他臣工散班退朝。魏王柴宗貴混在一幫文臣武將裡,施施然出了宮門。
一路上跟他寒暄的大臣不少,他也一一帶笑迴應,一直到走回自家下人候着的暖轎裡,他才一改顏色,滿臉肅然的神情。若是有認識的官員見到這一幕,一定大爲驚奇。
西南傳來的消息很不利,這令他心中十分惶恐。而今天自己的皇兄沒有留自己奏對,更敲響了他心中的警鐘。生於帝王之家,從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勾心鬥角,令他很早就學會了掩飾自己,把最真實的面目隱藏在種種虛僞的面具之下。這種僞裝的習性已經深入到他的骨髓,即使是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
伴君如伴虎,這幾年來的經歷再一次提醒他這句朝堂上最大的真理。當初平定楚王之亂,功勞以他居首,天子論功行賞,不但加官進爵,身上的差遣也是與日俱增,朝野之內對他更是交口稱讚。而他也知道進退,主動辭去了執掌宮禁防衛的差事,更博得聖上的信任。
只是他心中知道,這位一向寬和的皇兄,其實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他們幾個兄弟。一切都只是迫於大勢,爲了朝堂的穩定作出的權宜之計。當初楚王之亂初定,他一人獨掌京畿兵權,禁軍跟御馬營中更有許多宿將是他門生故舊,所以天子對他也是讚賞有加,加上那位蕭先生又是出自他府中,所以順水推舟,將平叛的功勞與獎賞盡數歸於他身上。
然而時過境遷,近兩年來天子一再施展的權謀手段,種種明升暗降,他又豈會看不出來。他這位皇帝兄長自即位以來,從來沒有真正掌握住天下大權,只因爲他們的父親武宗皇帝太過勇武,南征北討滅國無數,留下衆多戰功赫赫的文臣武將,而他們比較年長的幾個兄弟也在無數次征伐中萌生了野心,更各自結交了一幫親近的嫡系。
當初父皇一度想要立楚王爲太子,但是遭到衆多文臣的反對,而楚王自己也竭力推辭,這才讓今上得繼大統。柴宗貴至今也沒搞清楚自家二哥的真實想法,當年他推辭不就太子位,是真心實意,還是覺得時機不成熟,以退爲進的權宜之計。
無論二哥當初是真心還是假意,都已經不再重要。世事無情人在變,當初的熱血少年也染上了重重暮氣。不知道二哥後來究竟是爲了什麼改變了初衷,他也沒有機會再去探知。而二哥謀反唯一的結果,就是成了自己的踏腳石。
天子的寬厚仁慈,從來就是表面。柴宗貴一想起近年來朝堂上的變故,就深深地心寒。自己當初如果順水推舟,幫助二哥上位,今天的情形會不會改變呢?不,絕不會,背叛者不會容忍另一個背叛者,他們內心對叛徒的戒懼更勝過他人。
自家的兄長有什麼打算,自己又豈會看不出來。只不過算盤雖精,卻未必打得響。那些地方的刺史節度自不必說,各有各的算計,誰也不願放棄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而自己這個魏王更是門生故舊滿朝,絕不甘心坐以待斃。
天子這些時日以來的動作不斷,自己可是一點一滴都看在眼裡,當初二哥楚王作亂之前,一樣是深受今上看重,禮絕百僚,有如宰相之尊。而他的下場呢,楚王府那一系可是從宗室裡除名了的。雖然說二哥謀反作亂,咎由自取,但天子對自家兄弟如此,哪還有一點平日裡的兄友弟恭。而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自己這個活着的兄弟看在眼裡,又怎能沒有一點感觸。
如今朝堂上暗流涌動,天子的算計一環接着一環,無形中似有一張看不見的網,向自己當頭罩來。當初二哥作亂之前,是不是面臨着一樣的困局呢?自己一手把兄長推向斷頭臺,換來這五年的苟延殘喘,又是否值得?
外面的人聲漸漸喧騰起來,又是一個熱鬧的早晨。天邊的陰雲漸漸堆積,卻遮不住滿城百姓如火的熱情。轎伕們齊聲吆喝着,聽起來似乎離魏王府已經不遠了。
柴宗貴掀起轎簾,朝西南方向看了看,旋即又縮了回去。他的右手食指不斷地在左手掌中摩擦,頭低低地埋下去,眼神中滿是惆悵的光。想到京城裡的局勢,他似乎看到了深宮內院裡自家兄長的那雙眼,深邃中滿是不可捉摸。此時此刻,想必他也在想着自己這個兄弟,算計着如何令自己乖乖入彀。
只不過,不到最後一刻,誰又甘心束手就擒呢?柴宗貴微微擡頭,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其實,當初我送二哥上路的時候,就等着會有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