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深深地看了宋老一眼,接了下去,他神色凝重,吐出的字幾乎有千斤重:“如果到那時,咱們大信需要面對的,就是由漠北這頭年邁力衰的狼變成越西這頭年輕力壯的猛虎了!”
宋老點了點頭,揉了揉太陽穴道:“是的,所以到時咱們只怕就成爲遺臭萬年的大信罪人了。不管怎麼樣,咱們都是要想想法子了。”
馬車回到宋家府邸,府中也在舉行着乞巧節的宴飲。由宋夫人與牡丹兩人一同操辦,雖然如今的宋氏門庭剛剛復甦,許多親人都不在京城,但在京城之中,左相府要邀宴,趕着要來的人當然也不會少。門生故舊,近戚遠親,早在前幾日便已經接了邀約準備着過來,就算是沒有得到請柬的的,如果能有些關係,也都是挖空了心思想要進來見見某些大人物。
賓客們在大廳飲宴談笑,丫鬟、管家、小廝、門子、廚師……在府中的一處處繁忙地各司其職。在大官家裡設宴,規矩自然不會少,比如什麼名刺該如何寫啊,拜帖如何啊,座次如何啊等等。當然,規矩形成之後,總也有某些人是不需要在意這些的。
宋悅明下了馬車,自正門而入,與大廳內衆人打過招呼,稍稍說了幾句話後朝着後院走去,管事、下人們跟在他的身邊,報告事情,聽從吩咐。只是在進入書房之時,他伸手揮退了身邊的衆人,那些人稍微散開了,當然規矩還在,自然是在外面侯着。書房裡早就是亮了燈的,關上門,四周安靜下來,他從書架當中打開一個暗格,拿出兩個薄薄的紙包來。
這房間之中,用於歸檔的暗格還有好些,但每一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將紙包放在桌上,老人打開在油燈下看了一陣,都是些文件類的卷宗,也不知記載了一些怎樣的事情。大致看過一遍之後,老人給自己磨了墨,拿出紙張,坐下,開始寫信。
窗外隱約傳來大廳那邊宴席的動靜。老人的手很穩,思路也清晰。信一共寫了兩封,期間幾乎沒有多少的停頓,寫完之後,放入信封封上。本來就要起身,但想了想之後又坐下寫了一封,將這三封信放入衣袖,拿起兩包卷宗,他走出房門,管事與下人又趕了過來。
“奉賢跟太白過來了嗎?”
“兩位公子都已在偏廳等候。”
“……不要讓閒雜人等靠近。”
“是,老爺。”
一行人去往相府一側,轉過一處迴廊時,倒也能看見正廳裡的燈火,熱鬧的笑聲傳過來。側廳那邊顯得相對安靜,老人走進去時,兩名年輕人站了起來,其中一身穿着文士袍,另一人則穿了將官服,那軍服意味着這人乃是一地的都指揮使,平日權掌一軍,是地方軍隊如威勇軍和威武軍軍這類的最高長官,想必是因爲敘職或是其它的一些原因,此時恰巧回到京城。
“宋師。”
“宋師……”
“坐,不必多禮。”一文一武的兩人起身行禮,宋悅明揮了揮手,“奉賢、太白,今天朝堂上的事情,你們都已經聽說了吧?”
年輕的、名叫胡太白的文士首先點了點頭:“杭州淪陷了,今日朝堂之中的爭論,學生也已聽說,這些人鼠目寸光……”
他的話沒說完,那邊名叫張奉賢的都指揮使也皺着眉頭開了口:“聽說以汪柳二人爲將北上,佟大人南下,他們遲早會後悔的……”
“他們會不會後悔的事以後再說,重要的是如何應付。我已舉薦你們二人隨軍,明日公函便會下來,另外還有蔣元、鍾曉陽、關尹平、蘇機他們,你們互相是認識的。如今汪柳二人一爲指揮,二爲監軍,蔣元爲副將,接下來便是奉賢你,太白可輔佐你,你們這些人能起的作用,想必也能發揮一定的作用。雖然肯定會很有難度。”
宋悅明說着,皺了皺眉:“爲師不用去查也可以想見,此時佟大人已經招了麾下心腹入府,開始敲打汪柳二人了。以他性子,必然是說他爲了北伐之事寄望頗多,此事乃是爲國爲民的不世功業,爲國爲民最重要,他雖然……暫時不能北上,但大家仍須努力爲國征戰,收復幽雲,待功成之日,他當與諸君共飲,爲將士請功……”
宋悅明沒有猜錯,就在這個時候,佟冠大將軍府中,如預期一般的軍將聚集,佟冠正色凜然,正在說話。
雖然是衆所周知的閹人,但佟冠此人與一般的閹人形象完全不同,他的身材魁梧高大,皮膚黝黑,看起來不僅挺拔,而且銅皮鐵骨,給人的感覺極其剛硬,開口說話中氣十足,一點都不娘娘腔。能夠以太監的身份爬到如今掌天下兵馬的地位,他舉手投足間,自然都有一份霸氣在其中。這時候便是爲了今日朝中之事,向大家訓話。
“……蕭陽匪患,杭州之禍,已是迫在眉睫。要平外患,只能先除內亂,聖上派我南下,正是對此事的重視!但是……當今我大信,平匪患不是最重要的。幽雲十六州丟失近兩百年,我信朝失去北地屏障,我等身爲臣子、軍人,當每日皆有緊迫之感!聯越西伐漠北,此事我已經營數年有餘,如今當此絕佳時機,正是男兒立功,成就千秋功業,名垂青史之時。諸位北上,當盡心輔佐汪、柳二帥,收復北地。我當儘快平叛北上,此時雖不能與諸位同行,但建功殺敵之心,與諸位同在……”
這邊宋府,那名叫林太白的年輕人道:“宋公所言甚是,那汪、柳二人現在雖然應該不在佟大人府上,但是他的話必然有人傳到,那兩個人自然該知道怎麼做,這次北伐他們必定拖拖拉拉等佟大人南定之後去會合,因爲此次若佔了佟冠佟樞密的功,就算一時風光,日後也必然被佟冠報復,肯定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宋老點點頭:“太白你看得很通透。”說着,將兩份卷宗,三封信件拿出來。
“但此次北上,聖上也寄有厚望,他們如果虛與委蛇,毫無建樹,或許佟冠之後會補償兩人,但天子一怒,他們當時也必須接下來。”
東西放到桌上,宋悅明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佟冠會幫他們說些話,若只有聖上,一時當可保他們周全。但若是聖上之下,再加上我與李相,接不接得下,他們就得想想了……我這裡有關於他們的一些罪證,他們張揚跋扈吃拿卡要,他們家人爲禍鄉里欺男霸女,我不在乎,這些東西我也顧不到,但是單憑這些治不了他們的罪,就算治了也只是一些小打小鬧的懲罰,但若再加上北伐之事……”
“你們北上之後,這一封信,可交由蔣元等人看看,說說我的想法。如今雖然南方動盪,但大部分地方都已值秋收,我會在後方保證所有糧草、軍資供應,軍中想要的所有東西,都可以有,咬緊牙也要保證這場仗打好,我會安排人,去邊境到處挑撥生事,你們也可伺機出手。仗,一定要打起來,不可錯過時機。”
老人頓了頓:“打起來之後,或者在之前汪、柳二人如果有什麼問題,這兩份東西,兩封信,給他們看,然後告訴他們,我要勝仗,要在越西人面前打勝仗,代價怎樣都可以,險勝、慘勝也都沒關係,要那種能決定局勢的勝仗。他們勝了,我、李相乃至當今聖上都力保他們無事,保他們名垂青史一世富貴。我宋悅明不說假話,但他們若不打,若敢敗,你們也告訴那兩人,我與李相必不惜一切,讓他們九族之內雞犬難留。以便……告誡下一位接他們職位之人……”
那話語之聲不算大,但斬釘截鐵。兩名學生又與老人說了一會兒,領命去了。老人在那偏廳裡坐了一會兒,有人掌燈過來,卻是一身盛裝的宋夫人,手中端了一隻小碗。兩人數十年夫妻,看見秦嗣源這等神情,老婦人也就明白了事情的嚴重,不過,她只是將那小碗在桌邊放下。
“方纔在前廳見你神情,怕是又沒吃飯。我方纔抽空出來,問了下聽說奉賢、太白已經走了,纔過來看看,都是桂花糕是你最愛吃的,就姑且吃幾口吧。”
老人點點頭,拿起筷子:“倒是讓夫人操心了。”
偏廳裡安靜下來,老人吃了幾口糕點,想起些事情,偏頭說道:“杭州陷了……”
老婦人眨了眨眼睛:“啊……那官鈞賢,還有雨墨那孩子,此時都在吧……”
“是啊,本來以爲杭州威勇軍也是精兵,縱然之前遭了地震,但一幫亂民總該能守住纔是,誰知道……兩邊援軍未至,它倒先就陷落了,唉,蕭陽每破一地,對官紳富戶,幾近殺絕,如今杭州城破,周遭又滿是亂軍。只望……他們能逃出來,平安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