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長安,廉訪司。
傍晚時分,才聽得外面的鐘聲響起,李昭成馬上便站起身來,準備散衙還家。路過陸秀夫的公房,他想到近來陸秀夫似有心事,敲了敲門。
“君實,今日到我處小酌幾杯如何?“
埋首於文牘之間的陸秀夫起頭來,客氣地婉拒了李昭成的提議。
“今日恐是不便,我想將這些文書帶回家中批閱。”
李昭成沒有馬上轉身離開,而是猶豫了片刻,問道:“君實近來可有爲難之事?”
陸秀夫搖了搖頭,道:“並無爲難之事,這幾月秦王調動了不少官員,我只是忙於覈查他們的卷宗。”
李昭成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見陸秀夫已低下頭繼續做事。
“好吧,那,明日再會。”
“明日再會。”
廉訪司設立還只有一年多,官吏不多、事務也不多,許多事務還得與輿情司合作辦理。
李昭成這個主官一走,小小的衙門很快就安靜下來。
陸秀夫嘆息了一聲,擱下筆,收拾着剩下的公文,帶回家中批閱。
他平素極爲勤勉,常常親自主持調查官員是否貪腐。但若以緝查出多少貪官作爲政績考覈的標準,廉訪司的政績其實不算太好。
李瑕起勢至今都還不到十年,治下官員都是經過仔細篩選的,又有嚴密的制度在監督,貪官着實是不多。陸秀夫說不上自己當這個官是什麼感受,偶爾也覺得白費力氣。但更多時候他其實明白,這是在開國定製。
只是沒想到,開國的這一天來得這麼早。
陸秀夫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晚間用飯時也是安安靜靜的。
直到他擱下碗時,妻子才提醒道:“官人,今日秦王府送來了週歲禮。”
“知曉了,請夫人看着打點,辛苦夫人了。”
即便是面對自己的妻子,陸秀夫也顯得彬彬有禮。
他並非所有時候都這般拘泥,其實心情激盪時也會歡呼雀躍。
近來他顯然是有些心事,顯得格外沉默。
回到書房,點燃燭火,繼續處理着公務,沒多久便聽門外有人通稟,稱是鄧剡來了。
陸秀夫與鄧剡本就是至交好友,近來在長安常常見到,卻也讓人唏噓不已……對宋廷晞噓。
“君實,我今日得秦王授官了。”鄧剡一進門便道,“禮部員外郎。“
見面這一刻,陸秀夫看到鄧剡臉上有些興奮之態,微微訝然,須臾點頭道;“恭喜光薦兄。”
“你呢?秦王一旦登基,你便是朝廷重臣吧?”
鄧剡笑着落座,等了一會,卻沒聽到陸秀夫回答,這才意識到什麼,聲音低落了不少,道:“我太過喜悅了吧?我並非醉心功名,只是……”
“我知曉。”陸秀夫道:“只是見關中百廢待興,生機勃勃,不由自主便鬥志昂揚”
“不錯。文官想着爲民、武將想着殺敵,世道不正是該如此嗎?”
“正是如此,秦王若稱帝,會是個聖明天子。”
“已不是若稱帝,君實還不知嗎?諸公已在商議國號……”
“怎麼?”鄧剡訝道:“君實莫非不支持秦王稱帝?”
“我不知道。”陸秀夫閉上眼,撫額嘆道:“我不知道。”
“你比我聰明,不會想不明白。”鄧剡道:“朝廷已……宋廷已向蒙元奉表稱臣,何等屈辱?我等伏闕上書,卻受到何等構陷?君實你可知,我從臨安流放出來時,已透不過氣了。快憋死在那烏煙瘴氣裡,是這幾日長安所見所聞,得以再站直了身子做人,胸中塊壘盡消。連我初來乍到,也知秦王稱帝不可阻擋。你又有何猶豫?你說你是秦王的學生,不是嗎?”
“宋朝廷辜負過光薦兄,卻未辜負過我。我年少登科,深受君
恩,而今秦王一旦登基,揮師而下,我心何安?”
“個人恩義與家國社稷……”
鄧剡話到一半,不再說了。
陸秀夫是比他聰明太多的人,這些道理不會不知道。
所處的境遇不同而已,換作他鄧剡,若不是兩番受到宋廷冤枉,一次罷官、一次落獄,又豈能心安理得做出這樣的決定。
“我不知如何勸你。“鄧剡道:“不過,宋廷待你君恩深重,秦王待你亦不薄。”
陸秀夫點了點頭,從書櫃裡翻了好一會,才翻出一小壺酒,給鄧剡倒了一杯,坐下,聊起近來的心事。
“秦王麾下有名心腹愛將,名劉金鎖,爲人大大咧咧,沒心沒肺。我時常會想,若我也能那般,多好。”
“我知道那位劉將軍,初次到秦王府時便見過。”
“人生在世,有時須想的少些纔好……”
這夜的一小壺酒兩人分着喝了,連酒量很淺的陸秀夫也沒醉。
他送走好友後繼續埋首案牘,一直到天亮前處置好了所有的文書,在上衙時帶到廉訪司,擺在了李昭成的案頭。
其後,他去求見了李瑕。
“其實不僅是你,我治下有太多宋廷的官員,一稱帝,會讓大家很爲難。前陣子,我才與謝枋得說過儘量不讓他爲難……還有才任帥坐鎮寧夏路的李公,總說我稱帝與否是他身後之事,他管不了,眼下倒好,我誤了他。”
李瑕才見到陸秀夫便知要談的是什麼,不等他開口,自己就先說起來,一副不出所料的樣子。“我稱帝哪怕有千般理由,你們的難處不會變。這件事確實是我自私了,沒爲你們考慮。”
陸秀夫忙道:“王上切莫如此說,是我不堪,辜負了王上厚愛。”
“無妨。”李暇道:“前年,我稱王時耍了個心眼,把你留了下來。而我當時之所以稱王而不稱帝,就是知道一旦連這最後的餘地都沒了,必然有些人留不住。”
“王上誤會了,我並非想要勸王上再爲宋朝廷盡忠……”
“致仕一段時間吧。”李瑕道。
陸秀夫一愣。
李瑕道:“我若稱帝,很快會與宋廷開戰,你帶些讀書人到甘肅路那邊教書育人,遠離時事,如何?”
好一會之後,陸秀夫纔再次行禮。
“深謝王上體諒。”
“不必謝。我不希望有人在我治下爲趙宋殉節,也不希望放你們回去。只好如此安排,去吧。”
一頂官帽被摘了下來。
它還是宋官的樣式。
陸秀夫緩緩將它放在地上,只覺輕鬆了許多,像是心頭的重擔也被放下了。
“秀夫拜別秦王。”
“後會有期。”
陸秀夫遂轉身往外走去,走到門坎前,忍不住又回過頭看了一眼。
於他而言,李瑕亦師、亦友……亦君。
“王上,這是謝枋得的辭呈……”
隨着這句話,又一封摺子被放在李瑕的桌案上,在右上角已堆了很高。李瑕頭也不擡,依舊端坐在那處理着事務。
他知道必然會有很多人離開,一定會的。
世上的事,哪怕他很努力去討好一批人,他們稍不滿意也都會不再支持他,甚至破口大罵。又何況這些飽受忠臣思想浸Yin的士大夫遇到了造反。
但還是那句話,哪怕走再多的人,李瑕自己還得堅持下去,這是他的基業。
這陣子,還有太多登基前的準備要做。
忙着忙着,關德又捧了幾份摺子過來。“王上,這是史俊、孔仙、房言楷”
“他們也要走?”
李瑕並不詫異,也已做了安排,提前把易士英、史俊、孔仙、房言楷等等出身宋廷的官員召回長安,換由信得過的人手坐鎮地方。
但
真得到了這一封封的辭呈,多少還是讓人心情低落了些。
“王上,咱是說,這些是他們與江春的聯名上奏,懇請王上登基,以慰天下生黎之盼。還有這些也是……”
一封封摺子被灘開,擺到李瑕桌案上。
這一方桌案由此擺放着各式各樣的態度,有人不支持李瑕稱帝,卻也有更多人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