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蒙古國在蒙語裡是“也克蒙古兀魯思”,“也克”是“大”的意思,而“兀魯思”既是封地的意思,也是“國”的意思。
從這個詞就可以看出來,兀魯思是一個半獨立的封國。
闊端原本是有實力成爲大蒙古的大汗,至少可以建立一個完整的兀魯思。
如果說成吉思汗長妻所生的四個兒子是汗國宮廷的四根棟樑,那麼,窩闊臺的兒子當中,唯有闊端能算是一根棟樑。
可惜,窩闊臺一心只想將汗位傳給那個體弱多病的闊出,闊出早早暴斃之後,窩闊臺又矚意闊出的兒子失烈門;乃馬真皇后則只偏愛那個體弱多病、沉溺酒色不可自拔的貴由。
闊端自己也是病體纏身,乃馬真皇后就是以他“病體奄奄”爲由把他從汗位繼承人當中排除掉的,他也確實年僅四十餘歲便病逝了。
大蒙古國的汗位註定要落在拖雷一系。
顯而易見的是,拖雷的子孫明顯比窩闊臺的子孫更加優秀。
不僅是汗位丟了。在闊端病逝之後,他的子孫們連兀魯思都保不住。
這片兀魯思其實很大,闊端曾經統治整個西夏故地、吐蕃,以及隴西、關中、西域等地。
但他的長子滅裡吉歹繼承西涼王之位後,在蒙哥的打壓下封地一直在收縮。
去年阿里不哥逃出哈拉和林,忽必烈在汗位之爭中佔了上風,已開始設立中興等路,直接控制治理西夏故地,並派遣大將接管了西路軍統帥之職……
這看起來很糟糕,但滅裡吉歹不認爲是壞事。
他不像那個野心勃勃的堂弟海都,他只想以黃金家族宗王的身份一輩子享樂。
忽必烈答應保留他的采邑,“采邑”也就是每五戶百姓向他供一斤絲,足以供養滅裡吉歹繼續窮奢極欲。
滅裡吉歹還坐擁河西走廊,色目商旅往來於西域、河套、開平,能給他帶來豐厚的斡脫利益。
所謂“斡脫”,是蒙古貴族提供本錢,委託色目人貿易金銀珠寶、名貴皮毛、金錦羅緞,從中坐收高額息銀的貿易行爲。
蒙古諸王、公主、后妃都各自設置斡脫,年息是百分之百,次年息轉爲本,又復生息,一枚錠銀在十年內能本利共合一千零二十四錠,而蒙古汗廷規定,斡脫若被盜竊,則由當地百姓代償。
故而,人稱斡脫爲“黃金繩纜”。
一句話,只要有采邑、有斡脫,滅裡吉歹與他的兄弟子孫不論怎麼窮奢極欲,哪怕拼命地生兒子窮奢極欲,他的財富都只會永遠地、瘋狂地增長下去。
除此之外,滅裡吉歹還擁有世襲的王爵,有不計其數的驅口,以及闊端屠蜀時從四川搶掠而來的堆積成山的巨大財富。
……
十月二十三日。
“宗王,哈蘭術將軍來了。”
滅裡吉歹從醉眼朦朧中擡起頭,漫不經心地哼唧了兩聲,砸吧着嘴,道:“讓他進來。”
他倚在一張完整的熊皮之中,任由侍女們爲他醒酒,好一會才逐漸清醒過來。
過了一會,哈蘭術走進了他的宮殿。
哈蘭術是阿術的副將,他祖父是成吉思汗的廚子,他父親追隨窩闊臺徵欽察、康裡、回回等部有功,被任爲涿州路達魯花赤。
哈蘭術繼承了他父親的官職,之後在汗位之爭中效忠忽必烈,不久前被任命爲西涼萬戶。
他的靴子踩在那張柔軟的地毯上,留下血漬與污漬。
滅裡吉歹見了,有些生氣。
倒不是因爲心疼一張地毯,而是沒感受到對方的尊敬。
他可是黃金家族的嫡系,是西涼王。
但滅裡吉歹還是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沒有爲這點小事發作,問道:“大汗的勇士,你這麼早就來拜會我,有什麼事?”
哈蘭術欠了欠身,道:“來告訴宗王一個不幸的消息,阿術元帥在宋境病死了。”
滅裡吉歹愣了愣,嘆息道:“大蒙古國的勇士沒有死於敵人的刀槍,卻總是不能免於疾病的折磨。”
對此,他深有感觸。
他的祖父窩闊臺、叔祖拖雷,他的大伯貴由、父親、叔父闊出、叔父合矢,全都是病死的。
對了,還有上一任大汗蒙哥,也是到了宋境之後就病死了。
嘆息着命運無常,滅裡吉歹又狠狠地猛灌了一大口烈酒,問道:“我的弟弟帖必烈隨阿術一起出徵,他攻佔了關隴嗎?”
哈蘭術道:“更不幸的是,阿術元帥病死之後,帖必烈把兵馬帶到了絕路,中了宋人的詭計,被殲滅了。帖必烈被宋人一刀又一刀放幹了血。”
“不可能!”
滅裡吉歹大怒。
但等他冷靜下來,很快就知道哈蘭術這是在污衊。
帖必烈不會這麼沒用。
他們的父親橫掃川蜀、平定吐蕃,戰功赫赫,帖必烈繼承了這樣的勇猛,怎麼可能敗於宋人?
一定是阿術統兵無方,速不臺的子孫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大敗了。
“我把西路軍統帥之權交給你們,你們就是這樣打仗的?簡直是辱沒了草原勇士的榮耀。”
滅裡吉歹很想這般訓斥哈蘭術一番。
但話到了嘴邊,他還是收了回去,問道:“那怎麼辦?我們要怎麼爲可憐的帖必烈報仇?!”
“大汗已經平定了東邊的叛亂,馬上會發兵來奪回關隴,在這之前,我們會保證河西的防禦,只是需要宗王的支持。”哈蘭術道:“我要賞賜勇士們,穩定士氣……”
又是來要錢。
該死,害死了帖必烈,卻還敢來要錢。
滅裡吉歹不由心想,怪不得海都一門心思想要重振了窩闊臺家族的榮耀。因爲失去了汗位的窩闊臺子孫,現在連忽必烈的一條狗都能上門欺負了!
其實就在前陣子,滅裡吉歹接見了海都派來的使者。
海都提議一起聯合阿里不哥、反對忽必烈,讓汗位之爭繼續下去,消耗拖雷家族的實力。
滅裡吉歹拒絕了,表示自己已經交出兵馬支持忽必烈了。
使者大怒,罵他“偉大的窩闊臺汗早就知道會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哪怕裹上草、牛也不屑於吃你,哪怕裹上油脂、狗也不屑於吃你。麋鹿敢在你面前穿越、老鼠敢跟在你身後走,無能之輩……”
滅裡吉歹於是斬殺了這個使者,用來討好忽必烈。
結果呢?
被海都的使者說中了,哈蘭術就是跟在他身後的老鼠,一點都不害怕他。
但滅裡吉歹還是沒有發作,而是與哈蘭術談起條件來。
“我的二弟蒙哥都,他說大汗派了一個叫張文謙的漢人到興慶府了,要設立西夏行省,叫嚷着要釋放驅口屯田,還要廢除羊羔息?”
哈蘭術搖了搖頭,道:“宗王不用擔心,這些漢人是動不到宗王頭上的。”
“真的嗎?”滅裡吉歹道:“我支持了大汗很多,可他對那些卑賤的漢人實在太過縱容了。”
“不用擔心,張文謙最多動一動別的蒙古貴族,但一定動不到黃金家族頭上。”哈蘭術道:“我可保證,只要我還在一天,這些像羊羔一樣的漢人絕不能啃到宗王牧場裡的一根草……”
得益於蒙古人的爽直性子,滅裡吉歹與哈蘭術很快有了默契。
他可以支援哈蘭術的軍費,哈蘭術則幫助他保護他的利益。
這是應該的。
滅裡吉歹交出了封地的治理之權、西路軍的統帥之權,並選擇支持忽必烈,就該換得黃金家族子孫應得的富貴與保障。
……
蒙古舊制與漢制之間的衝突、妥協,遠遠不止在忽必烈與阿里不哥之間,而是在像這樣一場小小談話當中。
數不清的黃金家族子孫、忠僕們分封在無比廣闊的土地上,因此這種利益分配涉及得很大。
這些,纔是構成汗位之爭。
汗位之爭是整個黃金家族之間的利益分配,而不只是忽必烈與阿里不哥打一仗。
如今忽必烈在很多地方基本做到了讓蒙古貴族、將領、漢人士紳能夠保持一個平衡。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
在見過了哈蘭術之後,滅裡吉歹命令僕從把那條被踩髒的地毯丟掉。
因今日被太早吵醒,他想在飲酒與玩女人之外再找些樂子,於是決定狩獵,以一展西涼王的雄風。
“太久沒有打獵了,去準備一下。”
“要去祁連山嗎?”
“太遠了,就在牧場吧。”
……
有數百人被趕到牧場上。
初時,他們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以爲是要來放牧或擠牛奶。
馬蹄聲響起,滅裡吉歹策馬而來。
駿馬載着他肥胖的身軀,酒色過度使他的臉色有些異樣的憔悴,但他還是能夠拉弓。
“嗖”的一聲,箭矢射向人羣,正中一個婦人。
人羣尖叫着散開,中箭倒地的婦人慘叫着,她八歲大的孩子撲在她身邊,茫然無措。
滅裡吉歹哈哈大笑,太久沒有打獵了,這讓他莫名地興奮,彷彿他繼承了他祖上三代人的勇武與威風。
他驅馬上前,又是一箭射出……
~~
“嗖。”
祁連山北麓、烏鞘嶺下,一名策馬狂奔的蒙軍探馬被射倒在地。
之後幾名歸義營的騎兵策馬趕上,繼續追逐蒙騎,放箭,終於將另幾名蒙軍探馬截下。
“噗。”
“噗……”
血潑在結滿白霜的林地裡,一列列騎兵正迅速向前,奔向涼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