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分割了蒙軍之後,本想與李曾伯合力殲滅一半,再殲滅另一半。
但阿術既已殺出防線,他得馬上率軍追擊。
因此只好讓李曾伯負責獨立殲滅被分割在西面的那支蒙軍。
此時,這些蒙軍騎兵正在向南面逃竄。
他們大概是想借着騎術在一個個黃土坮塬中繞道,以爲這樣就可甩脫宋軍的包圍。
但李曾伯佈置包圍的時候,其實是特意留了南面的山谷,允許蒙軍逃竄。
這不是新鮮的戰術,蒙古騎兵爲了降低敵人的抵抗意志,每次包圍敵人時都會貼心地在包圍圈內讓出一個缺口,讓敵人逃,他們再輕騎追擊,一路砍殺。
李曾伯也差不多,但有一點不同——他給的是死路。
所以,高墌城南面看似寬闊,但阿術就從沒想過從這邊突圍。
一隊隊被分割了的蒙騎繞過一個叫“落箭塬”的坮塬,本以爲逃出生天了,卻聽得水聲傳來。
再往南不遠,一條河已顯在眼前。
河名“黑河”,是涇河的支流。
河對岸,有一支宋軍正在那裡,在調整着牀弩的方向。
逃命的蒙古騎兵紛紛勒住繮繩。
來不及了。
“嗖!”
牀弩射出的碩大弩箭已穿進了他們的身軀……
同時,號角聲也在黑河北面響起。
隨着李曾伯一聲令下,宋軍已齊齊向前殺去。
這一刻,有許多蒙卒們已經並不兇狠了,反而顯得驚慌失措、有些可憐的樣子。
人在面對死亡時都懂得哀求。
但宋軍將領們,尤其是不久前才守過鞏昌府的陸小酉看到這種哀求的眼神之後反而更加大怒。
他腦中浮現的是守着鞏昌城時看到的那一具具在陶罐裡被烤成油的屍體……壓抑了兩個月的憤怒終於得以釋放出來。
“殺虜!”
宋軍齊聲大吼,殺向蒙軍。
……
在淺水塬作戰,有一個結果往往與過往相似,如舊唐書所載——
“投澗谷而死者,不可勝計”。
~~
相比在黑水河邊羣龍無首的蒙軍,涇河畔的蒙軍有阿術這個主帥,局面好了很多。
阿術讓騎兵下馬步戰,在很短的時間內佈置了一個防守陣列。
蒙軍很少步戰,但在遇強敵之時也會如此。
比如,木華黎便有兩次步戰,且還是在主力會戰時。
第一次是神水縣之戰,他命半數兵力下馬放箭,配合騎兵,斬首錦州軍閥一萬二千八百餘級;
第二次是黃陵岡之戰,當時兩萬金軍列陣河岸,示以死戰,木華黎令騎下馬,引箭齊發,大敗金軍,溺死者衆。
今日阿術遇到的對手,比金國末年時的金軍強,強得多。
當這個念頭浮現出來的時候,他突然前意識到一個問題……大蒙古國面對的好像從來都是些衰弱國家,似乎很少遇到哪個正在興盛的。
搖了搖頭,阿術把這個該死的念頭從腦子裡驅出去。
總之,他得步戰迎擊李瑕了。
這種地形沒有騰挪的空間,步戰便更具優勢。
蒙軍士卒砍殺了受傷的戰馬,堆在陣前。
士卒們就站在馬屍後面,張弓搭箭。
雙方距離漸漸靠近……終於,箭矢齊射而出,比在騎射時更爲有力,射程也更遠。
“嗖嗖嗖嗖……”
“咚咚咚咚……”
箭雨落下,宋軍士卒舉起盾牌格擋着,緩緩向前推進,同時也以箭矢、霹靂炮還擊。
……
宋軍後方的一個黃土坮塬上,李瑕正在觀戰指揮。
他並非是累了纔沒有衝鋒,而是在阿術突圍之後,戰局有了變化,須重新調整。
先是命令劉金鎖、楊奔兩部兵馬攻阿術正面,也是下馬步戰。
李瑕這邊則剩下不到三千的騎兵,分爲兩隊。
他先命李澤怡繞到左翼,等待號角。
諸將各領了命令,開始推進。
李瑕拿起望筒,向涇河上游看去。
許久,直到望到有幾艘小船從斜對岸劃出,並有旗幟晃了晃,他才下令吹響號角。
“嗚嗚嗚……”
隨着這號角聲,李澤怡攻向蒙軍左翼。
而涇河上的小船已衝了下來。衝向蒙軍好不容易在河上拉好的飛絙。
宋軍士卒們立在船頭,毫不留情地揮刀斬下,輕易便將那些飛絙斬斷。
蒙軍一片哀嚎。
他們逃命的路就這樣斷了……本以爲河對岸沒有伏兵,然而伏兵卻是在上游。
不是所有列陣於河邊的戰鬥都叫背水一戰。
比如黃陵岡之戰,金兵便是列陣河岸,示以死戰,還是被木華黎殺得大敗,溺死無數。
置之死地,需要有極強大的意志才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否則就是死……
到了考驗蒙軍意志的時候了。
……
李瑕踢了踢馬腹,驅馬下了黃土坮塬,馳到另一隊騎兵前。
這隊騎兵則是胡勒根率領的,眼見李瑕過來,已默契地跟上。
“隨俊王殺敵!”
“違背了長生天意志的,他們不配身爲草原人……”
胡勒根一邊跑一邊喊個不停。
馬匹小跑着,漸漸加速,衝向蒙軍的右翼……
李瑕微俯着身子護着面門,任箭矢射落在盔甲上。
他忽然想到上次與阿術交戰,還是在殺了兀良合臺之後、阿術領兵追來。
那次,慶符軍死了很多人。
今日也死了很多人,當年只是數百人作戰,如今則是數萬人,死的人更多。
當年,李瑕被阿術追得遊過長寧河才得以活命。
今日他則不打算讓阿術遊過涇河,以免還要再一次交手,死更多人,甚至是更多無辜之人……
想到這裡,李瑕已衝到了蒙軍右翼。
他開始心無旁騖地親自衝陣。
爲了以更小的傷亡獲得更快的勝利。
~~
夕陽如血。
這已是李瑕今日第二次衝陣。
第一次殺穿了蒙軍,阿術倉惶而逃。而這一次,阿術已是毫無退路。
於蒙軍而言,當敵方主帥屢次陷陣,唯有阿術親自去迎擊,才能振一振士氣,否則蒙軍要不了多久便要潰敗。
不,蒙軍潰敗似乎已成事實。
阿術不再去想這些,將勝負生死全都拋開、
總之是殺了李瑕,一切都好,殺不掉的話死就死,也不是什麼大事。
而且,有長生天保佑。
“讓開!”
“讓開!你們繞過去!”
阿術大吼着撲向李瑕的大旗。
他要親自殺上前,給草原上的勇士們提心力。
統帥奮勇,士卒才能奮勇。
他是速不臺之孫,是成吉思汗的“四獒”之一速不臺的孫子,繼承的是獒狗一樣的兇狠……
距離越來越近,阿術已能看到李瑕正在放肆屠戮蒙軍士卒。
阿術緊緊握住長騎矛,舉起,蓄滿了力……猛地向前擲去。
“殺啊!”
長騎矛飛出,擲向的是李瑕的戰馬。
李瑕早注意到阿術的旗幟正在過來,一聽風聲,扯過繮繩便躲。
長騎矛正中胡勒根的戰馬。
一聲馬嘶,胡勒根摔下馬來,忙指揮士卒上前保護李瑕。
阿術更快,已經就地一滾,滾到李瑕馬前,拔出彎刀便斬馬腿。
李瑕再次勒住繮繩,讓馬匹擡起前蹄,同時手中馬槊扎向阿術。
“噗。”
馬槊迅若流星,徑直捅穿阿術的大腿,李瑕奮力一頂,馬槊刺得更深,將阿術釘在地上。
“啊!”
阿術中怒吼着,一翻身,躲過胡勒根一刀,反手劈開胡勒根。
而他腿上的皮肉也硬生生被他從馬槊上扯破。
血柱由下往上飛噴而起。
“噗!”
“咴???……”
血柱從馬腹中噴出,濺了阿術一身。
李瑕跨下戰馬一聲悲鳴,揚起前蹄,倒地。
馬槊還釘在地上,李瑕連忙鬆手,躍下戰馬。
一道血紅的身影已撲將上來。
寒芒一閃,阿術揚着彎刀,奮力斬下。
李瑕才落地,連忙側身,彎刀已劈進他盔甲的縫隙中,血綻出。
同一時間,他已拔劍,一劍揮砍,徑直斬在阿術手上。
阿術四個指頭被斬落,接連落地。
“鐺”的一聲,彎刀也掉在地上,與石頭碰了一下。。
周圍的蒙兵、宋兵才反應過來,紛紛搶上。
阿術劇痛,已奮力一撲,將李瑕撲進蒙軍陣中。
“殺了他!”
“殺他!死啊!死啊!”
蒙古語的呼喝聲中,阿術拼命用帶血的手去摁住李瑕,以供蒙卒斬殺。
李瑕力氣大極,一手揮劍亂斬,一手推開阿術。
阿術也是力壯無比,但臉色漲得通紅。
“呼……呼……”
兩人都在喘着粗氣,像是兩隻野獸。
區別在於,一個堅決,一個瘋狂。
最後,阿術還是沒能摁住李瑕,又被李瑕頭盔一頂,鼻血長流
李瑕已就地一滾,躲過一柄長騎矛。
阿術不放過他,又撲上來,左手撿起一支箭便紮在李瑕背上,箭矢卡進甲冑當中。
李瑕吃痛,反手一劍。
因雙方都是盔甲精良,他每一劍都是向着這樣無甲覆蓋的地方。
這一劍毒辣,正刺進阿術眼中。
“噗……”
這一下痛不欲生,阿術如厲鬼般慘叫,竟是還拼命揮動手裡的箭矢,意圖刺死李瑕。
李瑕已退,腳步如行雲流水,兩步便退進宋軍陣中。
阿術已殺瘋了,不管不顧殺將過來。
李瑕又是一劍刺出,刺傷阿術握箭的那隻左手。
幾個宋軍上前,連接劈砍阿術。
阿術接連重傷,慘叫不已,滿臉都是血,簡直形如鬼魅。
蒙卒們大駭,擁上殺退宋兵,搶過阿術便逃。
他們才轉身,李瑕追上,一劍刺進阿術的膝彎。
阿術摔倒,竟是還能用腿一絞,以最大的力氣絞落了李瑕手中的劍。
他是愈受傷愈兇狠,馬上用那被捅穿了的左手拾起一柄彎刀,還想要斬李瑕。
李瑕已搶上,一把摁住阿術的手,一擰,奪過彎刀,徑直斬下……
從阿術衝到李瑕面前,再到此時,一共也不過只過了幾息時間,周圍的宋軍、蒙軍士卒們也就各來回了幾步。
而這一刀斬下,持續了一整天的戰事終於有了結果。
簡單而粗暴。
簡單粗暴到就像阿術這個人本身。
至死,阿術都以爲長生天會保佑他,就像過往的每一次。
但,戰場很殘酷……
殘酷的是,數萬人,數十上百萬的無辜冤魂,兇手也只有一條命來償。
償不起的。
只有結束它,換新的秩序。
李瑕說不上這一刀斬下是怎樣的心情。
他堅定,始終向前看。
但一定也是帶着憤怒的。
“噗!”
血從脖頸中噴涌。
“噗噗噗……”
濺得到處都是血,腥臭得厲害。
一顆桀驁不馴的頭顱被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