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0章 郡王府

李瑕暫時壓住李曾伯那前來“平叛”的心思,說簡單,只用了幾句話的工夫。

但說難,他要統率數萬忠心於他的兵力,要做到政局清明,要勵精圖治給治下軍民希望……

且也是遇到了李曾伯這樣顧念大局之人。

“定使八荒同一雲。”

心裡又唸叨了一句,李瑕走出大帳。

天色已暗下來。

他正要翻身上馬,忽聽人呼道:“平陵郡王留步。”

一名中年官員快步追上來,人還未至,嘴裡已滿是贊諡之詞。

“久聞郡王威名,今日一見,果然雄略冠時,英姿不世。郡王守巴蜀、控滇黔、復關隴;躬節儉、開籍田、勸農桑,緯武經文,天與神授,孰能與郡王相比者乎?”

李瑕擡了擡手,止住那些想要去攔這名官員的士卒。

而這一番讚頌之言至此,對方也已到他面前,長揖一禮,自問自答。

“昔漢獻蒙塵,曹公成夾輔之業;晉安播蕩,宋武建匡合之勳。”

這人說話文縐縐的,但李瑕聽得懂,這是將他比作曹操、劉裕。

有些誇張了。

難得的是,眼前這官員並未給人阿諛奉承之感,相反,態度熱情,語氣康慨。

能看出天下形勢,還大膽說出來……至少東南官員少有這般人物,還多沉溺在大宋富強的美夢中。

“今虜寇肆虐,胡塵瀰漫,天降郡王,取威定霸,則萬民有所望,士胃有所期。功業若此,盛矣!”

對方一揖未起,腔調愈發熱烈,在將李瑕比作曹操、劉裕之後,又提出了擁護之意。

“下官有一詩相贈郡王。”

“好。”李瑕道:“願聞其詳。”

“五緯煌煌裹在秦,項王稱霸沛公臣。誰知四百年天下,已屬寬仁大度人。”

李瑕聽聞這詩,稍想了想詩中之意。

面前的中年官員又道:“漢王起巴蜀,當平四海……”

忽然,

刀光一閃,一支匕首已勐刺向李瑕咽喉。

這中年官員一番陳詞,忽然動作,竟十分矯健,剎那間寒芒已至。

“拿命來!”

但激憤大吼之時,他的一隻手腕卻已被李瑕捏住。

“嘎噠”一聲輕響,李瑕折了這官員的手,搶過匕首在其手背上一劃,腳踹在其腹上,已將其摁住。

胡勒根連忙撲上,死死將這官員摁在地上。

“拿命來……”

這官員怒叱一聲,猶吼道:“亂臣賊子!”

“別吵。”李瑕道:“我這郡王還是朝廷封的,你可有官家衣帶詔殺我?若沒有,你纔是亂臣賊子。”

“那又如何?!我今日行事,無人指使,你要殺便殺!哈,再送你句詩……孔明漢賊不兩立,樑公十念臣而皇。”

他在以代齊建樑的蕭衍最後家破國亡、身自餒死、子孫皆爲侯景殺戮的命運詛咒李瑕。

李瑕沒理會這些,只是看着他手上的傷口。

若匕首有毒,這人死就死了,若沒毒,也無所謂。

想成就大事,被刺殺是免不了的,習慣就好。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李瑕道:“給你二十息的工夫,自己逃回帳內,我只當沒遇過你。”

那官員愣了一下。

李瑕已向胡勒根吩咐道:“讓他跑,你們閉上眼,數二十下,數完之後還能看到他,殺了。”

“俊王,這是刺客……”

李瑕已經不再需要靠殺人來立威,澹澹道:“他只要肯跑,來日總有爲我效命之時,往後克定四海,同書軌、興邦國,要用人才的地方還多。”

說完,自翻身上馬,驅馬而去。

胡勒根雖沒有聽懂,但還是聽話鬆開手,閉上眼。

“一,二,三……”

李瑕策馬出了歸義營,一路進到漢中城。

回了郡王府,穿過花木小徑到了後院,只見唐安安正站在一株桂花樹下,擡頭看着枝葉。

“嗯?”

“郡王回來了。”唐安安行了個萬福,溫溫柔柔道。

“桂花還未開,在看什麼?”

“帕子被風吹上去了。”

李瑕拿佩劍勾了一下,接了那飄落下來的帕子。

唐安安接了,問道:“郡王又遇襲了嗎?袖口有兩滴血跡。”

“那倒沒有,有個臨安來的官員不聽話,稍稍懲治了一下。”

“先洗手再過去吧?免得王妃們擔心。”

“也好。”

兩人並肩而行,李瑕問道:“聽說過李曾伯嗎?他在當今詞壇很有名氣?”

“可齋公乃詞壇大家,猶擅長調,但我們不常唱他的詞曲,因他不屑作鶯嬌燕暱,喜康慨悲壯之風,如他詞中所言‘歌以壽南澗,願學稼軒翁’。”

“願學稼軒翁……他那人,推崇的都是帶悲涼色彩的英雄,怪不得。”

“什麼?”

“怪不得還不肯投靠我搏功名。”

“郡王不喜可齋公嗎?”

“那倒不是。”李瑕道:“反而很感激賈似道,又送來一批能臣。”

“賈相那人,心眼是有些小的。”唐安安道:“當年他替我和年兒贖身,感激他是不假,我亦願回報這恩情,可……憑郡王對年兒的情份,哪怕沒有賈相,郡王也是會贖年兒的吧?被他搶了先,卻又挾恩圖報。”

她給李瑕擦着手,小心瞥了李瑕一眼,像是在看李瑕有沒有注意到她話裡的話。

偏不等李瑕回答,她自己又怕聽到李瑕只對年兒有情份的回答,連忙又道:“王妃她們在廳裡,我們過……”

“喜歡我嗎?”李瑕問道。

唐安安一愣。

李瑕撿過她手裡的帕子,倒了盆裡的水。

“你總是委婉表達,倒不如我來直接說。”

其實在去歲,李瑕就打算與她聊聊,但當時要取關隴,之後謀王爵、與張文靜成親,便耽誤了。

等如今這些事做完了,這姑娘又耽誤了一年。

“你很漂亮,我見猶憐,總之我對你有動意……也有動心,但說實話,也吃醋。”

唐安安已是騰得紅了臉,待聽到最後一句,卻是愣了愣。

“吃醋?”

“你知道的,我十六歲入獄,腦子裡……換了個人。分不清你喜歡的是之前那個我,還是如今這個……”

唐安安瞪大了眼,像是呆住了。

好一會,她忽然“撲哧”一笑,捂着嘴背過身。

李瑕苦笑,道:“你看,有些話若說明白了,就是這麼傻。在臨安時我便與你說過,你是否當我身邊人,自己想清楚。”

“所以,郡王是在怪我,既纏着你,卻又不說清楚喜歡的是哪個你?”

唐安安反問了一句,忽顯得大膽了許多,還敢嗔了李瑕一句,之後自捏着手指幽怨道:“人家體貼你那般久,在乎的就只是這個……”

話到後來,聲音愈底。

“問題的根由自是須先解決。”

李瑕猶顯得自若,走到廊上,解了身上的盔甲掛起來。

他這般,唐安安也不至於窘迫,提着裙子跟上。

“郡王可真是,又直率,又驕傲。”

“是。”

“這問題便這般重要嗎?”

李瑕搖了搖頭,道:“與其說是重要,倒不如說是我的性格缺陷。”

其實未必那麼重要,只是他這人自強慣了。

他打熬體魄、心志,成就事業,始終在追求更好的自己,若身邊相伴一生的女子只是將他當作替代的話,心裡會不自在。

以往對唐安安的感受便是,何必爲了她不自在。

他從來不是什麼好男人,以往萬花叢中過,但選擇伴侶時卻很慎重,前世一輩子都不曾選擇一個……

唐安安招了招手,讓李瑕俯下身來,附耳道了一句。

“可在妾身眼裡,你一直都是你啊。”

“嗯?”

李瑕只覺臉上微微一涼,那小女子已親了他一口,提着裙子跑掉了。

他於是愣了愣。

好吧,說話開了,果然是顯得傻了。

……

唐安安跑過月門,倚在牆邊拍了拍心口,揮着手給自己扇了扇風。

以往,是怕他的。

但今日聽他說了“動心”,說了“吃醋”,突然就不怕了。

倒像是那個一直以來裹住她的殼被敲裂開來,她探出頭看了看,發現面對的已不是險惡的世道,有人在爲他遮風擋雨。

把裙子稍提起了一點點,唐安安低頭看了一眼,滴咕了一聲。

“多漂亮啊,還不動心……”

花廳裡,張文靜稍稍提起高明月的裙子看了看。

“這件也是絹布,聽雁兒說城南有間布坊新到了一批四經絲的素羅,給王妃裁今年的新裙可好?”

“不用。”高明月正坐在那抱着孩子逗弄,隨意而恬澹地應道:“我若穿了綾羅,不出多久,漢中官卷上行下效,如何使得。”

“見不得完顏氏今日那嘴臉。”張文靜在高明月身邊坐下,“王妃莫理她,劉家最不成器的便是她夫婿,今日這事若真叫劉黑馬知曉了,劉四郎先吃不了兜着走。”

“人家不就問一句我這衣裳是否褪色,豈至於?文靜也莫傳出去,可好?”

“高姐姐,我也覺得完顏氏真討厭。”韓巧兒也不依,道:“她分明就是瞧不起我們,高姐姐、張姐姐都是貴胃出身,能沒見過魁絲錦嗎?年兒說唐姐姐箱子裡還壓着好幾件深煙牡丹裙,不願拿出來穿壞了簡樸風氣罷了。”

她本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一說起來想到今日那完顏氏的樣子,越說越氣。

“在臨安時怎樣的好綢緞沒見過,就她的魁絲錦漂亮,漢中哪就窮啦?姑姑前次報給李哥哥,去年平價賣布兩百萬匹,今年川蜀新添織機三萬臺,不好奢華,先顧百姓冷暖,怎就到她嘴裡就是‘宋國繁華不過如此’,還說高姐姐裙子不拖地,失了王妃風範……氣死我了。”

“好了好了,巧兒莫氣了,文靜你說說她。”

張文靜只好摟着韓巧兒,正待開口,年兒已跑進來。

“王妃,側王妃,那個……劉家大郎把劉四郎打了一頓,讓劉四郎連夜捐了一千貫錢到慈濟院。”

“嗯?誰跑去說的?”

“沒人去說啊,是那完顏氏回去之後與劉家大娘子滴咕王妃穿的舊衣裳,連件金玉也沒佩云云……”

高明月聽罷,只搖了搖頭,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過張文靜,道:“你也莫往心裡去,這次北面的官卷來還算好的,江南奢侈之風更甚……以往郡王也說,病的是他們,不必理會。”

“自是知道的,不過是替王妃委屈。”

“我有何委屈?既嫁了這般如意郎君,身在福中,哪能因人說幾句布料之事便委屈。”

在張文靜看來,高明月還真就一點脾氣也無。

換作早年她在家中時,劉家這兒媳婦上門來,言語不投機,也莫再相見便是,哪能再招待到最後,不顯絲毫不悅。

今日若換作她這位側王妃接待完顏氏,多的是辦法掃了對方顏面。

另一方面,張文靜對高明月也是佩服,又有些同仇敵愾。

旁人滴咕高明月,罵的是郡王府,罵的同樣也是她。

“說來,郡王以往也是好享受的,嫌麻布硌人,怕蚊蟲叮咬,喝水只喝熟水。這些年風裡雨裡,腥風血雨裡出來,反倒是對這些看澹了。”

說到李瑕,廳裡氣氛便又好起來,韓巧兒道:“李哥哥纔不是變儉樸了呢,他說以後要偷偷找個地方,帶我們過奢侈日子,不叫手底下人知道……”

過不多時,李瑕與唐安安先後過來,氣氛便又更好了些。

旁人看着這是郡王府,對他們而言,也就是個小家……

郡王府中另一個小院裡,關德坐在搖椅上晃着。

“這麼說,郡王是要將貴人安置在外面了?”

“這府裡,哪還有恩主的位置?”胡真自揮着一把團扇,道:“且恩主的性子,與府中幾位王妃夫人必是不相合的。”

“哦。”

“我倒是擔心她到時不滿……”

“瞎操哪門子心,小瞧咱郡王了啊。”關德漫不經心喃喃道:“貴人要的是郡王的垂青,也就夠了。”

“能知足就好,我只怕……”

“貴人又不傻,想想那夜皇宮裡的血與火,誰還敢不知足?”

臨安。

“說吧,那夜發生了什麼?”

“依程相公所言,弒君者正是李瑕……”

“但爲何皇兄指證是龐燮?”

“這,請容奴婢近前私語。”

“允。”

“……”

“碗?”

“是,此事說來話長,當時榮王之暴斃……”

“程相公真這麼說的?”

“是,他說,欲救大宋社稷,當請長公主聯絡謝太后、賈平章,罷黜當今官家,於宗室中擇一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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