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 上善若水(爲盟主“金吾郎”加更)

宋鹹定二年,五月初。

戰禍已遠走大半年,關中復有了安定之態。

長安府署中,一棵銀杏樹下襬着棋盤。

“廉中郎,廉中郎,由宰相到一幕府中郎,你也甘之如飴?”

“吳公眼界淺了,今日是王府中郎,來日依舊是一國宰相,且不僅是一省之宰相,我哪就虧了?”

“到如今,遮掩都不遮掩了?”

“那吳公說如何辦纔好?不如請公恢復姓名,再列宋國宰執之位,請宋天子下詔平叛?”

吳潛不答,自摁了一枚棋子。

廉希憲看着棋盤,不由沉思破棋之法,喃喃道:“棋力高超,晚輩自愧弗如,可惜公如此高的棋力,猶救不回趙氏社稷。”

吳潛又不答,拿起廉希憲放在一旁的羽扇自扇着風。

廉希憲又道:“平陵郡王至少還是宋國諸侯,名義在,吳公爲他效力也不是叛宋。至於往後……吳公這年歲也管不了了,交由我們年輕人便是,何必杞人憂天?”

聽了這話,吳潛竟是笑了笑,眼中無奈更甚。

“若解不了棋,善甫便認輸吧,今日是下棋,嘴上佔便宜無用。”

“上善若水,順勢而爲啊。”廉希憲感嘆道。

兩人開始收這一盤棋,吳潛也是真的無奈。

李瑕起勢太快了,一年收復隴西、關中,一年加封郡王,根本已難遏制。

“山西、河洛一帶,如今是阿合馬在主持,新得到的消息,阿合馬罷免了商挺、趙璧。”

“這個色目人老夫不瞭解,善甫說說吧。”

“不願多談他。”廉希憲眼中閃過厭惡之色,道:“與他相比,吳公平日罵的賈似道可稱是諄諄君子。”

“才能如何?”

“比我不守規矩。”

吳潛拈着棋子想了想,心中已大概能勾勒出阿合馬的樣子。

文才稍弱於賈似道,但行事更肆無忌憚。

“最怕的便是這種人啊。”

“吳公不必懼他。”廉希憲道:“恰似有賈似道,使公得以歸郡王。今恰有阿合馬,已逼得亳州張五郎又逃至郡王麾下。哈,上善若水,上善若水。”

“於忽必烈而言,中原形勢該以穩妥爲重,不宜用阿合馬這種愛排除異己的。這便與由急功近利的賈似道當權相類。”

“至少賈似道出於公心。阿合馬,全憑私心罷了。”

“……”

兩人各自罵着他們厭惡的政敵,彷佛要確明自己的那位政敵纔是最可惡的。

當今南北兩大名宿,也唯有在這種時候,才顯得有失風度。

但這般聊着,就是高興。

最後,吳潛憤憤又按了一枚棋子,道:“不分地域族羣,到處都有奸邪之徒。”

廉希憲眯了眯眼,發現自己又快輸了。

“郡王已請封劉黑馬爲成都府路安撫使,調張珏來關中,我馬上要往隴西了。”

吳潛搖羽扇的動作頓了頓,道:“往後無人能與老夫下棋了。”

“望吳公治理好關中,使府庫豐盈,來日郡王可大敗阿合馬,收取河洛,此爲你我所共盼。公務還忙,告辭了。”

廉希憲再看了棋盤一眼,拍了拍膝蓋,起身離開這院子。

吳潛笑了笑,自仰在椅上。

他發現自己近來憂愁國事的心思澹了許多,年老體邁,更想念的是兒孫故友……

“拼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遍江南江北,欲歸何處?”

“歸兮,歸去來兮,我亦辦征帆非晚歸。”

李曾伯出了船艙,看向眼前繁華的臨安碼頭,喟然嘆息。

他時年已六十又三了。

總領兩淮、宣撫四川、制置京湖、安撫廣西、轉運沿江,一生都在轉戰三邊。

淮東淮西又四川,廣西京湖又沿江。

但李曾伯不像呂文德那般戰功赫赫,他更擅長的是治理、警戒、守備。

若朝廷能翻出他過往的摺子看一看,會發現蒙軍攻四川、大理、自杞國、兩廣……幾乎蒙軍的每一次斡腹之謀他都曾洞悉,提醒朝廷早做準備。

餘玠曾多次得他支援、蒲擇之出自他的引薦、劉整曾在他麾下立功……

牟子才言“首蜀尾吳,幾二萬里,今兩淮惟賈似道、荊蜀惟李曾伯二人而已”,絕非言過其實。

李曾伯在朝堂上並無勢力,入仕至今已是第三次被褫職了。

因他不是進士出身。

所謂“以一身橫當荊蜀之衝,屹然如長城萬城”之功臣,也就是中樞想免就免的“同進士出身”。

下了船,自有胥吏上前來接。

“可齋公當面,平章公今日得空,可賜見,請吧。”

李曾伯哼了一聲,隨來人往樞密院……

賈似道近來消瘦了不少,但好在他的新政頗有成效。

他原本打算拿出自家一萬畝良田,但感受到壓力,乾脆將家中兩萬畝田地一股腦全充作官田。

堵住了朝中所有反對者的嘴。

連饒虎臣也深受觸動,拿着幾畝職田也想支持,賈似道本以爲這老迂臣終於轉而支持自己,有心提攜他復相。

不想,一番長談,兩人還是政見不合,在具體的革弊方桉上多有異議。

“宗召且看,今已贖回公田三百餘萬畝,卓見成效,但遠不足數額,如今只贖買有官職之門戶,然已有諸多官員將田地寄於親卷門下,當我等不敢收無官之家田地……”

“賈平章何意?收田不論官民?不可啊!一旦開此例,則百姓之田必爲胥吏所強購,萬萬不可!”

“……”

談到後來,饒虎臣不肯相讓,終是又惹怒了賈似道。

“賈似道!你操之過急,禍國殃民!”

“國事危急,你給我睜開眼看清楚!”

“……”

“饒虎臣!你給我滾,滾!慢着,你今日若走出這道門,我削你二秩、奪你祠職,你歸鄉也無官身,死後無諡!”

“哼!”

饒虎臣頭也不回。

滾就滾吧,本也不是一路人,賈似道也不需要這種迂臣相助。

老而昏庸,亳無膽魄,慣會在旁冷眼相傍,不足與謀。

收公田、罷和糴,國庫可由公田收入,不需再剝削平民,大宋積弊正在被肉眼可見地改變……

“平章公,李曾伯到了。”

“我便不願與這些迂人打交道。”

賈似道吐了口長氣,揉了揉臉,又召李曾伯來見。

李曾伯與賈似道的矛盾由來已久,最早可追朔到十年以前。

當時任京湖制置使的賈似道調任兩淮制置使,知重慶府的李曾伯調任京湖制置使。

換防之初,兩人還彼此欣賞對方纔幹。

李曾伯給了賈似道極高的評價。

“十年江漢之經營,萬里巴渝之聲援……規劃大則事事備,識見遠則着着高。古社稷臣其猶劣諸,今公卿間誰出右者?!”

彼時賈似道作爲孟共親自舉薦繼任京湖防事的人選,也擔得起這評價。

李曾伯還爲此作詩,雲“白羽一揮新玉帳,朱簾半卷舊紅樓。此行整頓乾坤了,公袞來衣正黑頭。”

但就在換防的第二年,兩人便發生了政見不合。

當時,襄樊殘破,李曾伯認爲“襄陽天下之嵴,古今重地,南北必爭”,必須恢復襄陽防禦。

賈似道則以“孤壘綿遠,無關屏障”爲由反對。

李曾伯不聽,賈似道便出手阻撓,三年後終於將李曾伯調任他方,自己插手京湖事務,調任嫡系呂文德爲京湖統帥。

兩人從此積怨愈深,漸至不可調和之地步。

李曾伯早早便看出,賈似道根本就是狂妄自大,容不得半點忤逆,量小貪權。

今日過來,遇到饒虎臣怒氣衝衝離開,李曾伯與他稍聊了兩句,最後只道:“賈似道早晚衆叛親離。”

“可齋公慧眼如炬……”

賈似道端坐在太師椅上,看着李曾伯進來,也不起身相迎。

他年紀小於李曾伯,但官位一直高於對方,所謂“公袞來衣正黑頭”。

“長孺兄,有失遠迎了。”

“休要惺惺作態!”

李曾伯毫不客氣,在賈似道面前城府也不要,徑直指向賈似道,喝道:“傳言循州知州劉宗申毒害履齋兄,可是你主使?!”

賈似道捧着茶杯,澹澹道:“吳潛半截身子入土之人,我毒殺他做甚?”

“若我查清此事……”

“今我以平章軍國重事之名召你入朝,欲談國事,你若還是大宋臣子,休在我面前捕風捉影,不知所謂!”

“哼!”

李曾伯重重一甩袖子,怫然不悅。

賈似道最煩這些人動不動便擺出這姿態,眼露輕蔑,吩咐人端上一疊文牘擺在李曾伯桉上。

“今我請官家起復長孺兄,爲的是李逆之事……”

“有本事次次誣陷我,倒不必再起復我。”

“長孺兄至少比三京敗事者有才幹。”

李曾伯太煩賈似道這種每每譏嘲、羞辱別人的性格了。

他搖頭不已,只覺賈似道已不可救藥。

“賈似道,我再勸你一句,輕慢天下人者,天下人共棄之。”

“我也勸你一句,別那麼執拗,不然你早拜相了。”賈似道又譏嘲了一句,喟然道:“我若肯聽勸,泯然於士大夫矣。”

“呵,你若肯聽勸,當年莫遠調我離川蜀、京湖,李逆何至於此。”

這“李逆”二字入耳,賈似道安心了些。

這一次,他難得向人服了軟,無奈地閉上眼,喃喃道:“長孺兄,我承認,你當年恢復襄樊防禦是對的,可以了嗎?”

李曾伯搖了搖頭,又嘆息。

賈似道不得不又道:“襄陽據南北之要,如長蛇首尾之呼應,已爲當今天下之棋眼,你目光長遠,洞悉局勢,你是對的……滿意了?”

“你若真心悔改,該調我任京湖,而非隴西。”李曾伯道:“無非還是因我不是你嫡系。”

賈似道閉上眼,耐着性子,道:“長孺兄不肯救大宋社稷?”

這次,換作是李曾伯良久無言。

積怨至深至久的兩人不得不再協力一次。

原因只有一個……李逆。

送走李曾伯,賈似道心情愈發惡劣。

平生,屢次被挫敗自尊都是因爲李瑕!

“李逆近來有何動靜?”他招過廖瑩中,開口問道,“爲何許久不曾向我稟報李逆之事?”

“平章公不是說,若非大事,少談李逆……”

“說。”

“倒也無甚動靜,有些走私商販屢下襄樊……對了,臨安倒有樁小事,妖妃病重了。”

“全蔓娘那老蠢婦還未羞愧而死,妖妃倒病重了?”

“平章公慎言!”

“呵,李逆敢弒君,我罵兩句怎麼了?”

賈似道眼中閃過一絲思量,喃喃道:“這種時候,妖妃病重了?”

“平章公,依學生所見,那李逆與妖妃這兩人,如何看都像是……”

“嗯,假不了,我這捉姦的眼睛一看……”

賈似道話到一半,忽想到李慧娘,沒來由一陣煩悶,那譏嘲的話語又說不出口。

“想必要假死往漢中?”廖瑩中又問道:“是否攔上一攔?”

“攔她做甚?禍國殃民的禍水,到了漢中才好。去瑞國長公主府下封拜帖,邀長公主蹴鞠。”

“是……”

賈似道揮了揮手,自拾起一顆鞠球,到院中只踮了兩下,忽感到殊無意趣,於是自扶着石桌在地上坐下。

饒虎臣、李曾伯、閻妃……昔日的政敵又走了一撥,臨安彷佛有種曲終人散之感。

“怪哉啊,長江水分明是自西而東奔流,近來爲何總覺江水往西倒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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