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章 串聯

當年吳曦據蜀叛亂,涌現出了太多大宋忠臣義士相抗。

比如,興元府通判楊震仲。

楊震仲素有氣節,聽聞吳曦自立,招大安軍平叛,言“顧力不能拒,義死之”,事敗,飲毒而亡。

事後,朝廷追贈他朝奉大夫、直寶謨閣,蔭官二子,後追贈諡號“節毅”。

鍾興賢願效仿楊震仲。

他不畏死,也絕不追隨叛逆。

此時面對李瑕,愈說愈怒,話到最後,已是神色激憤。

“右相既誠心招你入朝,你不往,心懷異志已是明證!何須再作狡辯?唯勸你休要自誤,早日向朝廷自罪!”

這便是程元鳳傳書給李瑕的目的之一,要讓川蜀官員們都能看清李瑕的異心……

孔仙站在一旁,聽鍾興賢罵到這裡,已是殺意漸起。

怎麼能不把這些朽木緝拿?

被綁着的時候,還能稱一聲“李節帥”,一鬆綁反倒越罵越兇了。

這種人,對他們越客氣,越是蹬鼻子上臉。

心想着這些,孔仙的目光已落向城頭士卒,只等李瑕一聲令下。

鍾興賢猶未發覺,還在對李瑕滔滔不絕。

“自建炎年間吳玠據守全蜀,吳家三世建功西陲,屢受君恩,爵高於王侯,川陝民間亦是有口皆碑,每有傳頌。而吳曦一朝叛國,八十年功勳都毀於一旦,付諸東流!五十年來,叛亂之雲煙未消,前事歷歷在目,李瑕、李節帥,好自爲之,你之聲望,尚且比不了吳曦,而當今之右相也絕非韓侂冑有眼無珠之輩……”

“程元鳳是否有眼無珠我不好說。”

李瑕終於開口。

他隨手揮了揮手中的信,丟在鍾興賢面前。

“但不論說得如何慷慨激昂,我還並沒有叛亂,不是嗎?”

“你分明就是想……”

“大宋律例,靠一個‘想’字就能判罪嗎?!”李瑕斷喝一聲,一指鍾興賢,道:“這與‘莫須有’有何區別?你們都是秦檜黨羽不成?”

他掃視了一眼另幾名已呆愣住的官員。

“程元鳳一紙私信召我回朝,成何體統?他若有我叛亂的罪證,大可拿出來,直陳於天子,發金牌來召。或發檄文,召告天下人平叛,讓忠於社稷之官員底氣十足地剿滅我,如安丙、李好義、趙彥吶等人招集兵馬殺吳曦,你們也來這般殺我,休在背後偷偷摸摸串聯,孔安撫捉你們捉錯了嗎?到底是何人在違悖法度?!”

鍾興賢張了張嘴,想說一句“右相那是怕真逼反了你”,但說不出來。

這是背地裡的算計,不得當衆言說。

程元鳳也確實沒請出天子詔書。

七名官員一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下臺。

李瑕又道:“你等既未得朝廷詔令,又未奉制置府之令,擅自聚議,拉攏軍中校將,招募力士,欲殺我?欲謀反?”

他語氣平平淡淡,一個謀反的帽子已反扣過去,自然而然……

有孔仙在,有皮豐這樣的將士在,整個利州西路的形勢本就穩固。

李瑕願意來與這些官員費口舌,爲的,其實是留他們的性命。

他手底下能用的文官屬實太少,哪怕川蜀每個州府各只減少兩三名官員,短期內也根本無法派齊。

別的不說,耽誤了今年的春耕便很麻煩。

需要人做事,因此來勸說。

程元鳳束縛太多、顧忌太多,不敢擡出宋廷的來壓,又要消藩鎮之禍,又要穩妥,做起事情藏頭露尾,私相授受,連名義都沒有。

那就以名義壓過去罷了。

這一遭,這些官員豁出性命,卻碰得灰頭塵臉,下次就是“再而衰、三而竭”了。

當然,是能做事的好官才值得他這般。

李瑕也不忌憚於殺人。

他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帥位之下,是上萬的屍骸,此時殺氣綻出,面前的七名官員已能感受到危險。

有人不怕,但還是有人怕了,嚇得臉色煞白。

“萬萬不敢!”

當先高呼的是錄事參軍江正誠。

江正誠頗覺冤枉,他了解利州駐軍將領對李瑕的信服,在鍾興賢跑來聯絡時也婉言勸說對方不要亂來,但也沒有向孔仙檢舉,方被當作同黨一併拿下。

“大帥恕罪,諸位同僚乃是受奸臣蠱惑……”

~~

張文靜負手站在城頭上,向李瑕那邊看去,只見他正安排人將那些官員帶下去,分開來一個一個地問詢。

她對這些收買人心的套路頗爲清楚,張柔當年攻城拔寨,應對了不知多少金朝官員,她從小聽這些事長大的。

分開來問,有些想要效忠又下不來臺階的就可以私下說些表忠心的話。

果不其然,一會之後,李瑕便解下身上的披風,要披在與他說過話的某個衣衫單薄的官員身上……

正想着這些,忽聽遠處皮豐說了一句“給帥夫人拿條軟凳來”。

張文靜忽想起一事,遂招過兩名她的護衛。

這次隨從李瑕南下的二十四名護衛中,有四人便是她從亳州一路帶來的,是張家從小培養的女力士。

“大姐兒。”

“去備些禮物,送給孔安撫家的夫人、孩子,另外,莫落了方纔領我們進城的那位寧武軍部將,也給他夫人帶份禮,莫顯得刻意了,打聽打聽人家喜歡什麼。”

“是。”

張文靜想到這利州城中將領喚她作李瑕的夫人,還是很受用的,雖懶得與高明月爭,但心裡高興送些禮物,她便覺自在。

她有錢,比李瑕有錢得多。

從家中出來雖只帶了兩個小匣子,裡面每一樣都是價值連城,有不少都是當年金國宮廷珍庫之物,一個物件便能換一大箱子的金銀珠寶。

父兄雖不肯來操辦婚事,她自己便能置辦出十里紅妝。

又等了好一會,李瑕方纔回身走來。

“辦妥了?”

“嗯,你不去那邊茶館聽人說書?”

“看你做事比較有趣。”張文靜笑道,“我看有個老夫子氣咻咻地走了?”

“鍾通判?”李瑕隨口道:“他師出無名,說不過我,棄官而走了。”

“就這般放了?”

“留下了六個,還不錯。放走了也好,對我名聲有好處……你看,孔仙已在交代人宣揚此事。”

“宣揚‘李節帥義辯羣儒,鍾通判羞愧遁走’?”

“我該叫你去宣揚纔是。”

……

下午又巡視了幾處田地水利,次日,李瑕便動身離開利州,趕回成都。

這個時節連新草都未發芽,官道邊唯有幾株臘梅猶在冷風中綻放。

馬蹄踏過地上的霜土,不緊不慢。

天氣尚冷,迎面還是有些風,冰冰涼涼。

張文靜依舊與李瑕共乘一騎。

剛出行時也說“還未成親,男女授受不親”,但早在相識之初便該抱的也抱過了,終究還是共乘一騎能多說說話。

三百六十里行程下來,兩人愈發親暱。

張文靜有些貪睡,趁着金牛道這地勢馬匹跑不起來,便縮在李瑕懷裡眯着回籠覺。披了塊小毯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連眼睛都不肯露出來,只留了條小縫呼吸。

她與高明月卻是全然不同。

高明月看着溫柔嫺靜、弱柳扶風,但很是能吃苦,骨子裡是堅韌性子;張文靜看起來聰慧狡黠、活潑好動,卻有些嬌生慣養。

只到太陽完全出來,她才哼唧一聲,感受到李瑕抱得緊,不至於掉下去馬背,方纔扯下毯子,顯出俏顏來,眼睛卻是睜不開。

“到哪了?”

“昭化。”李瑕道:“這般顛簸,你真睡着了?”

“沒睡得很沉,迷迷糊糊的,山真多啊,一輩子看的山加起來也沒這幾日多……”

“我懷裡有肉乾,自己掏來吃。”

張文靜伸手到李瑕懷裡,卻不掏東西,側身懶洋洋地倚着他,道:“還以爲要在利州待許多天,卻只待了一天。”

“利州不打緊。”李瑕道:“利州由汪德臣經營十年,當地士紳百姓早已忘了宋廷,只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鬧不出太大動靜。”

“我看那位孔安撫使很對你很敬重,成都那邊怕是沒這般輕鬆吧?”

“嗯,孔仙以往是餘玠麾下,鎮守雲頂城時又經歷過餘晦這樣一帥無能累死三軍的蜀帥,追隨我時官位也低,這兩年在利州,又難免受百姓影響;至於張珏,傾向於我,但只怕沒那麼容易下決心……”

~~

正月初十。

成都以北,一杆大旗豎在綿遠河畔,上書“宋四川安撫制置副使張”字樣。

官道邊的驛館大堂中,張珏獨坐在那,一手捧着兵書,一手執蒲扇輕扇着爐火。

爐上溫着酒,案几邊擺着一盤兔丁,他時不時飲上一口,偶爾放下蒲扇,夾兔肉吃。

時至午後,終於聽得親兵稟道:“大帥,李節帥到了。”

“叫副帥。”

“是,副帥,李節帥到了。”

“那牛肉送來沒有?若還新鮮,趕快去燉了。”

“是,已在燉了……”

張珏放下書,又拿壺酒放在爐火上,方纔起身出門接。

過了好一會,幾人重新回來,不時響起朗笑聲。

“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減一等。非瑜這是‘知法犯法’啊。”

“那君玉兄不如將我捉起來關上一年罷了?”

“娶便娶了,又如何?唐時亦有並嫡之風,卻不見真將誰捉了,《舊唐書》載,毛仲二夫人同承賜賚;安重榮娶二妻,唐高宗並加封爵。我是他嫡妻也好庶妻也罷,總歸不打緊,把他‘捉起來’,卻是休想。”

“好個伶牙俐齒,既也姓張,或與我是同個祖宗,不知出自哪一房張氏?”

“張副帥問這個,莫非要拜把子,作我義兄不成?”

“好啊!這有何不可?我早想嫁個妹妹給非瑜,來人,斬雞頭、擺黃酒來。”

“君玉兄不必急,待你我談過之後,再說是否拜把子如何?”

“非瑜先請。”

李瑕先在案邊坐了,張珏笑了笑,方纔在他對面坐下。

張文靜在李瑕身旁坐了,卻是不再開口,顯得頗爲乖巧。

至於方纔的言語,是張珏先打了機鋒,有些話李瑕不好說,她卻可幫忙將談話的調子定下來。

犯不犯王法,遵的又是哪朝哪代的王法,捉或是不捉,無非是這些問題。

……

“年節時打聽到龍泉驛附近有家野店賣牛肉,特地叫人查抄了,將這肉送來。”張珏話到這裡,道:“禁殺耕牛,川西這邊一向執行得嚴厲。今日這肉,真是查抄來的,非瑜可信?”

“在釣魚城一起出生入死,談什麼信不信?”

李瑕隨口應着,已夾起來吃着。

張珏卻不吃,自飲着酒,有些沉悶。

“你我之間,也不必旁敲側擊了。”李瑕道:“我確實是有反意。”

張珏愣住。

李瑕這一句話,打亂了他所有的思緒。

而那平平淡淡的語氣,也讓他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只好又倒了一杯酒,悶飲了一口。

“年前,你傳信來,叫我只保治下安泰,我還以爲是程元鳳誣陷你,沒想到你真是要……唉。”

“我是讓你不必管這事,等我來與你當面說清楚。”

“真要反?”

“是。”

李瑕既直率,張珏遂也直率起來。

他吐了口長氣,道:“能不能不反?鳥朝廷總猜忌我們,我是也煩了,大可不理它。仗要如何打、地要如何治,往後聽你的便是。可若舉了反旗,你我這氣節可就壞了,一世盡忠最後卻反了,落得千古罵名。再有,你便是當了皇帝,後來人又要效仿,哪是長治久安的道理?”

李瑕道:“君玉兄是明白人,但大宋哪還有什麼長治久安?”

“你不必說,道理我都明白。”張珏道:“我就問你,是不是被逼到不得不反了?若是,我二話不說。但若不是,你我之間可就難辦了。換一句話說,不反,你我好好當個宋臣,能不能保天下太平?”

“那要看這‘天下’指的是多大了,只要肯遮住眼,江南一隅也能算整個天下。我不反,半壁江山也許還有十數年太平,但朝廷這個樣子,不可能收復故土了。當知,天下一統纔是大義。”

李瑕說着,看了看身邊的張文靜。

“我這位家眷,出身順天張氏,我會與她成親,等朝廷知道了,必不能容我。”

張珏也不追問,只道:“那就別讓朝廷知道。”

他確實是明白人,大部分事情都不需要李瑕解釋。

李瑕道:“我說的是,趙宋自棄中原,沒有北復之望了。”

張珏揣着酒杯想了許久,皺了皺眉,眼神再次糾結起來。

“你就不能把話說死嗎?這不還是讓我選,要臣節還是要抱負?我見你,只想求個心安。”

“那你是抱着幻想,這事就沒有兩全其美。”

“我就不明白了,程元鳳來了一封信罷了,我收到你回信便知你能對付得了他,又何必要現在反?何必要來讓我做選擇?”

話到這裡,張珏自拍了拍桌案,道:“你還不如說給我多少錢,分我做多大官!”

李瑕笑了笑,忽問道:“成都有金銀關子鋪了嗎?”

張珏一時沒回過神來,愣了片刻,方纔點了點頭。

“年節前有個虞姓大商,設了錢莊……”

“問題便在這裡。”李瑕緩緩道:“程元鳳不可怕,只是想對付我一個人而已。但賈似道馬上要掌權了,賈似道的手段凌厲、瘋狂得多,他在利用金銀關子,意圖控制川蜀……”

先解釋過此事,李瑕又道:“宋廷的財政崩潰本質是入不敷出,支出越來越大,收入越來越少。幾乎已不可能扭轉,換一種錢幣,只能在初期重塑信用,但根源不變,只會適得其反,變本加厲。”

他一時也不知如何將想法與張珏解釋清楚,停下想了想。

“這就好比,宋廷是一個病人,渾身都開始發爛,川蜀則是一條腿,眼下,腐肉還未長過來,得要分割……我原本也不想這麼快分割,但賈似道在用腐肉來阻止川蜀自立,他要川蜀與大宋一起腐爛。到時,我們必須把川蜀的錢幣、稅制獨立,迫在眉睫。”

張珏聽不懂,但十分動容。

李瑕已鄭重道:“我需要你支持我,我們纔有壯士斷腕的底氣。”

“可按你方纔的比方,川蜀是那條腿。”張珏問道:“一條腿,能長成一個人嗎?”

“故而是奇蹟,你我合力,來造這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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