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壽到漢中,還須與李瑕討論很多南征大理的具體方略。
比如,到時聶仲由的三千精兵會作爲先鋒,當先南下五尺道,“收服”威寧城的高長壽。
李瑕作爲蜀帥會先報捷,請朝廷封賞高長壽官職,正式請命南征。
之後,李瑕纔會再命易士英爲南征主將。
更重要的是,攻佔大理之後的治理方略。
李瑕沒有足夠的人才,需由宋廷派遣大量官員來完成“華夏同風”的步驟,以求真正將大理納入版圖。
這其中牽扯到太多的利益分配,須提前講清楚,以免之後發生衝突。
因此,其後的幾天時間,李瑕但凡有空,都是與高長壽、聶仲由詳談,三人倒是漸漸找回了當年北上開封時的氛圍。
而隨着這時間一點點過去,到了二月中旬,從利州東路、川西等地調來的精兵也陸續抵達漢中。
這動靜不小。
八千餘精銳駐兵於漢中城外休整,再算上高長壽、聶仲由準備帶往大理的三千精兵,確有一萬人之衆。
“正好你們還未開拔,這幾日我會有客人來,讓他看看我們的軍容。”
李瑕在與高長壽、聶仲由演兵時,也感到有些驕傲。
他這三年的努力沒有白費,蜀帥有蜀帥的權力。
“若時間來得及,我想隨你謀了關中再南下。”高長壽看着前方的陣勢,目露憧憬。
這次北上,他感受到了李瑕的進益。在謀略、施政等方面長足的進益。
而與李瑕相處,高長壽也有進益。
他意識到若只看着大理,眼界就狹隘了,其實只要李瑕能成勢,早晚能收復大理。
“來不及。”
李瑕道:“時間過得太快,戰還未打起來,今年的都過去兩個多月了。我們也就這三五年光景不必面對來自蒙古的壓力,得要儘快擴張,只爭朝夕啊。”
“爲何還沒打起來?”
“因爲,這是二十餘萬人的大戰……”
帥府後宅。
段妙音正與高明月坐在偏廳閒聊。
這次高長壽北上,她想着高明月許久未見到家人,也不顧路途艱遠,留下剛出生一年的孩子便跟過來。
另一方面,也是因爲段妙音明白,高長壽如今這威寧城主,是依了妹夫的勢。
而有些丈夫不好說的話,她得與高明月說。
“想必過幾日便要走了,有件事想問問你。”
在把婢女們都驅下去之後,段妙音坐近了高明月,啓齒問道:“你們成親也兩年了,那事……可還好?”
高明月瞬間紅了臉,低下頭,雙手捏着袖子。
好一會,她才輕聲應了一聲。
“嗯……很好的。”
“那怎還沒有子嗣?”
“他說,生孩子看着嚇人,擔心我的身子骨熬不住,他還沒想好要孩子。”
“那你們是怎麼?”
高明月臉更紅,偏過頭不敢答。
段妙音拉了拉她,笑道:“與嫂子說還有甚好害羞的?”
“那個……他算着日子……每逢那幾日……都是出來了……纔出來……”
段妙音搖了搖頭,道:“你們這樣不行的,不論是爲了你們、還是爲了家裡,也該早些要個子嗣才行。”
“其實,我知道的,我也想……”
李瑕與高長壽巡視過兵營,回城時又去劉金鎖家看了看他剛出生的孩子。
是個女兒,劉金鎖並不覺失望,樂呵呵的模樣。
柳娘沒出來,坐着月子還不能見人。
堂上高長壽與劉金鎖在那聊得哈哈大笑,李瑕卻有些不自在。
他上輩子就覺得生孩子是很可怕的事,所以選擇了自由自在的活法。
“劉金鎖你好好照顧柳娘,別隻盯着孩子。”
“好咧,大帥,我送你們。”
“不用,回去吧……”
出了門,高長壽忽然攬住李瑕,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別動我,我是蜀帥,你有點樣子。”
“你還是我妹夫,有話說……”
“……”
“你納妾我都沒管,可見這事更重要。我都爲你去拼命了,哪怕你點個頭安我的心也好啊……”
最後,李瑕點了點頭,一把推開高長壽。
高長壽哈哈大笑,又上前想去攬李瑕。
放眼整個川蜀,也就他敢這樣與李瑕嘻嘻哈哈,但還是被李瑕一把推開。
“一邊去,我忙着。”
“這麼久沒見,去喝一壺。”
李瑕也笑,道:“真沒工夫,算時日該打仗了,得做安排……”
兩人像沒長大的男孩般在巷子裡推搡了一會,李瑕一回頭,正見李墉站在巷子裡。
李墉撫須笑了笑,眼神有些欣慰。
“李節帥。”
“嗯,西陵先生有禮了。”
李瑕雖恢復了平素的神情姿態,但目光顯然與平時有些不同。
他知道李墉也希望他生個孩子,平日裡以蜀帥的威嚴壓着,讓對方不敢問。
但今日有了決定,李瑕還是有些奇怪的感覺。
直到這一刻,他才覺得與李墉相處不再尷尬了。
……
說來,李瑕是很難被改變的一個人。
他這一生所爲,千難萬險,從沒動搖他的決定。
而使他有所改變並一點點入鄉隨俗的,還是這些人的情誼。
是夜。
“明月,我們要個孩子吧?”
高明月正仰頭喘息,在迷離中想起來還要按住李瑕並這般說一句之時,正好李瑕先說了。
“嗯……好……”
她終於又能專心感受,於是環在李瑕腰上的手向上移,溫柔着撫着他,之後,緊緊攥成小拳頭。
……
良久。
高明月疲憊地將頭埋進李瑕懷裡,只覺無盡的繾綣。
“你準備好要孩子了?是二哥勸你嗎?”
“其實也不是因爲他勸我。我考慮了很久,我不能只爲自己活。”
“你不用擔心我,我沒那麼柔弱。”
“每次在不好的環境裡你都這麼說。”
“現在已經很好了啊,我們有家,很安定……但哪怕我們再回到像當年在北面被追殺時的環境,我也想爲你生個孩子。”
“不是爲我,是我們。”李瑕捋了捋高明月散亂的髮絲,忽然又道:“謝謝你。”
高明月很不好意思,擠進李瑕懷裡。
“老夫老妻的……哪裡用謝我,我……我好開心。”
李瑕笑了笑,輕聲自語了一句。
“這輩子,我真的得到了更多……”
李瑕愈發平靜下來。
這是在關隴之戰的前夕,他心裡原本是沒把握的。
各方勢力,每一方都比他強大。
而李瑕這次的謀略其實非常簡單,能彌補的勢力差距也有限。
且他給劉家帶去壓迫感的同時,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反作用。
臨安之行,他只在弒君時折損了手下的性命,因爲臨安鬥爭之殘酷存在於暗地裡。
戰場不同。
因此種種,李瑕也有焦慮,雖他從未表現出來。
但他身邊的人們,卻給了他足夠多的勇氣。
李瑕甚至敢要個孩子了。
曾經一生都隱隱不敢承擔的事,他敢擔了;曾經孤兒出身,畢生都只在追逐榮耀與驕傲,如今也不同了。
他比過去更加強大……
李瑕已完全做好準備了。
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阿里不哥,動作真慢啊……”
二月二十二日。
劉太平再次抵達漢中,帶來了渾都海的承諾。
“只要李節帥願意共擊汪良臣,渾都海元帥可將關中相讓。”
李瑕不急着答應,反而道:“請劉公隨我上城樓,觀一觀我的兵勢。”
他說話從來不給劉太平反對的時間,語罷,徑直擡手,道:“請。”
劉太平撫須而笑。
“李節帥請!”
……
一萬餘人列陣有多大陣勢?
軍陣說來也就一里長、一里寬,但真正落在眼裡,還是長槍如林,聲勢駭人。
尤其是李瑕這一萬餘人皆是精銳,氣勢不凡。
劉太平看了良久,點點頭,表示滿意。
如今渾都海是有十餘萬兵力,但能用來對付汪良臣的也只有七萬人,其餘兵馬還得防備劉黑馬。
七萬對六萬不算穩,但再加上李瑕這一萬人背後偷襲,隴西方面的戰事便可穩勝。
之後再集中兵力破劉黑馬,可直搗關中。
“李節帥果然是誠信坦蕩啊,說調一萬人,這還不止一萬。”
李瑕道:“但不知渾都海有無我這般誠信?”
劉太平撫須朗笑,道:“李節帥可以放心,元帥爲人豪邁,沒有那些彎彎繞繞。”
“我實話實說,這些兵力,我是抽調了川蜀各地駐軍,本就不可久鎮關中,而迎戰汪良臣,又必有折損。待真拿下了關中,我僅剩數千兵力,如何防禦關中四塞?你們莫不是想騙我?”
“元帥可與李節帥誓盟。”
劉太平擡手一指自己的隊伍,道:“此番,元帥之幼子灰不剌亦隨老夫前來,可代父割血,吮血向長生天磕首起誓,發永不違諾之誓言,蒙古漢子雖風雪亦踐其約,雖天雨亦赴其會,元帥絕不會攻打李節帥。”
“我不信這些。”李瑕說話並不客氣。
劉太平捻着長鬚,目光微微閃爍。
“既然李節帥說話直來直往,老夫也直言便是……元帥要的,是擊敗汪、劉之兵勢,之後迅速北上,助大汗擊忽必烈主力於開平,他無意取關中。反而是由宋廷據守關中,牽制忽必烈之兵力,於大汗最爲有利。”
話到這裡,老頭子還補充了一句。
“若李節帥願意,我們甚至可以留下兵馬,助李節帥扼守黃河。”
“劉公再容我想想可好?”
劉太平老眼一眯,問道:“如此條件,李節帥竟還要考慮?心不誠否?”
李瑕道:“此事我已上報朝廷,朝廷旨意還未下達。”
劉太平又笑了,露出玩味的目光。
他覺得李瑕在拿他當傻子耍。
踱了幾步,他負手沉吟道:“收復關中,對李節帥而言是大功績啊,憑此大功,李節帥可位極人臣、名垂青史,還有何顧慮?”
“劉公很着急嗎?”李瑕問道:“莫非,劉公那位大汗的軍令已傳到六盤山?”
劉太平不悅。
好言好語,李瑕卻還推三阻四,打探他軍中機密。
“李節帥既無誠意,老夫這便告辭了。”
一拂袖,劉太平竟真是轉身就走。
“好吧,我實話實說。”李瑕道:“我本已佈下反間計,將我們的計劃透露給劉黑馬,威懾他,等看他的反應……”
劉太平勐一回頭,又驚又怒!
他萬萬沒想到李瑕會這般無恥,也萬萬沒想到李瑕竟還明目張膽地說出來。
擡手一指,已是須發俱張。
“你!”
“劉公勿怒,當時你我還未訂盟。我想着若你我結盟,可誆騙劉黑馬支援汪良臣,讓渾都海設伏於隴山,這不算違約……大家都需要退路,不是嗎?”
李瑕話到這裡,竟然還有臉笑了笑。
他從容拱手,又道:“劉家沒有迴應,我本還想等等,故而問一句是否戰事將起。但,算了。既已明言,決心與劉公結盟便是。”
縱使劉太平人老成精,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
每次,他都被李瑕說的駭人之語噎住,掌控不了談話節奏。
只能說是……趙宋朝堂每多這些勾心算計,宋人無恥之尤!
劉太平都有些不想與李瑕結盟了。
但轉頭一看城外那兵陣,又覺得李瑕爲人還是坦誠的,嘴裡不饒人,做事卻乾脆。
“若李節帥再想要甚條件,老夫已給不了更多了!”
“沒有別的條件,不過是在提醒你們,到時還須伏擊劉黑馬。”
劉太平沉默了良久,努力壓下心中怒火,一字一句道:“李節帥該明白背盟的後果,蒙古勇士的彎刀無情。”
“我明白。”李瑕鄭重應下。
他一直都知道關隴是虎狼成羣,他是在與虎謀皮。
“現在我們可以談具體的戰事了?這一戰,渾都海準備如何打……”
六盤山是絲綢之路東段北道必經之路,歷代兵家屯兵用武之重鎮
三十二年以前,成吉思汗打算取西夏、滅金,駐軍於六盤山……並殞命於此地。
故而,每逢蒙古諸王南征,必來此祭祀。
三月初一。
“受長生天之命而誕生,成吉思汗!蒼天之根源……”
神竿再次被豎起,經幡高掛,十萬餘人正在祭祀。
渾都海長跪於地,向長生天磕了頭,雙手捧起白布。
他已得到了新一代真正的大汗的諭旨,將要率兵征討忽必烈……
“長生天之驕子成吉思汗!”
渾都海大哭着高喊起來。
“你不肖的子孫忽必烈,背叛了祖先、背叛了不衰的大蒙古國!玷污了神聖的黃金家族血脈!你的蒙古子孫們,將遵循大汗的意志,以他的血液洗刷恥辱……”
隨之響起的是驚天動地的高喊聲。
“長生天之驕子成吉思汗!請允許我們懲罰叛徒!”
六盤山脈似也因這喊聲而顫抖。
漫天充斥的,都是這些蒙古勇士對忽必烈的強烈憎恨。
直到祭祀結束,憎恨之意依舊沒有消散,反而越來越強烈。
“冬!冬……”
鼓聲起。
馬蹄如雷,大地顫抖。
揚起的塵煙蓋住了半邊天,一隊隊騎兵們驅馬向南。
戰歌也再次高唱。
爲了他們的勝利,也爲了真正的大汗。
……
“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地上只要一個大汗!”
“只有經過鮮血澆灌的土地,纔會長出更蔥蘢的綠草,它也屬於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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