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日,大宋興昌四年已臨近尾聲。
江蒼一大早就爬起來,揉了揉眼,半夢半醒間看到李瑕正掛在院子的屋檐處,他於是跑過去說話。
“我這幾天總是做夢,總夢到我帶着飛虎軍把蒙韃打得落花流水,是否有預意呢……”
“故事聽多了。”李瑕漫不經心道。
“也是,你在做什麼啊?”
“引體向上。”
江蒼問道:“今天是除夕,你爲何不歇一歇?”
“抱住我的腿。”
“哦。”
江蒼抱住李瑕的腿,被他帶着往上升,雙腳離地。
“哇……要是父親看到,又要罵我太不穩重了。”
李瑕道:“你倒是不重,抱穩了。”
江蒼被李瑕帶着一上一下的,覺得蠻有意思,想了想卻是問道:“李縣尉,你受過很多苦嗎?”
“嗯?爲何這般問?”
“你也只比我大八歲,明日你才十七歲,旁人這般大的時候玩心多重啊,可你一日都不肯歇誒。”
“歇下來能做什麼?”
“鬥蛐蛐、猜商謎、捶丸、蹴鞠,可多好玩的了……”
李瑕“哦”了一聲,像是並不覺得好玩。
江蒼又道:“我準備了好多商謎,今夜守歲時一起猜吧。”
“今夜我要去兵營,有些士卒沒有家人、留在營裡守歲。”
“哦,你能給我些爆竹嗎?我爹說縣裡的爆竹全被你派人買走了,每戶只能買一點。”
“不能。”
江蒼很失望,又道:“母親說,以後你會納二姐兒作妾,也算是我的姐夫。”
“我們有這麼熟嗎?”
“你以爲哦?”江蒼抱着李瑕的大腿,再次被帶着往上升,又道:“給我點爆竹吧,姐夫。”
“別亂叫,我跟你沒關係。”
“你好像沒把父親收二姐兒爲義女當一回事,但我告訴你,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親戚……”
~~
中午,沁香茶樓。
“掌櫃的,東西送來了。”
“放着吧。”
嚴云云正在窗邊看着斜對街的鹽鋪,轉身拿起桌上的東西。
那是她找人訂做的兩副面具,一個是漂亮的彩羽面具,可以蓋住左邊臉的傷疤;一個是黑漆惡鬼面具,可蓋住右邊完好的臉。
她站在銅鏡前,戴上左臉的彩羽面具,看到的是一個神秘漂亮的女人;換上右臉的惡鬼面具,看到的是一個樣貌可怖的女人。
嚴云云就這樣一會戴這個,一個戴那個,似乎怎麼也看不膩。
又有敲門聲響起。
“進來吧。”
嚴云云轉頭一看,見是韓承緒來了,連忙把面具放下。
“義父來了,若有事派人來喚女兒過去就好。”忙不迭扶着韓承緒坐了,她又將火盆推過去,道:“給義父納了雙鞋,還想着傍晚送過去。”
說話間,她從案上將鞋拿了,遞在韓承緒手上。
這一通忙活,嚴云云才坐下說話。
“杜致欣那鹽鋪今早又運了五百石鹽入倉,早上不過開張一個時辰,生意卻是好。我打算三日後就動手,把事端挑起來……”
韓承緒笑着擺了擺手,道:“不是要問你這些。過來是與你說一聲,晚間一起吃年夜飯。”
嚴云云一愣。
“早點忙完,把這茶樓關了,大過年的,能有幾個人來喝茶?”
“義父是在後衙過年?我豈好過去的。”
“本想說我帶巧兒到你這來支一桌,江縣令不肯,那你我父女依舊在他那過便是。”
嚴云云以往陪過許多高官,卻沒與其一起過年過,道:“不太好吧?我這身份豈好與官……”
韓承緒道:“你是替阿郎做事的,該有底氣。你是我的女兒,踏踏實實的。”
“是,女兒知道了。”嚴云云低下頭。
“走了,你早些過來。”
“女兒扶父親下去。”
韓承緒支着膝蓋站起身,稍有些絮叨地說道:“我收你作義女,就是真將你當作女兒,不是說着玩的。往後還盼着你找個好人家,生個外孫,家裡才熱鬧。”
“哪能有甚外孫呀?女兒也不嫁人。”嚴云云搖搖頭苦笑道……
~~
“我好想嫁給他啊,作妾也行,但我肯定是不能像巧兒一樣給他作妾的,只能死了這條心了。”
江荻坐在小院中,擡頭看着天空,喃喃道:“但其實不嫁給他也行,甚至以後不再見了,他忘了我也行。因我思慕他,就僅是思慕而已,與他無關。
他說教如何讓旁人想娶我。但我漸覺得,我學會的是女子不一定只有相夫教子、三從四德。我也不願這輩子只有男女之情,要能做出些事纔好,卻不知能做何事。”
她說到這裡,轉頭看向身邊的高挑女子,又問道:“我不該與你說這些心事的。啞女,你有心事嗎?要如何才能告訴我呢?”
那高挑女子沉默着,搖了搖頭。
“你沒有心事啊。”江荻道:“那我再跟你說哪些故事呢,說李縣尉如何守住慶符縣吧?”
……
俞德宸並着膝蓋、並着腳,把手藏在紅襖子的袖子裡、支着臉,把下巴埋在花布裡,一副柔軟女子的姿態。
他聽着身邊的江荻說着故事,心想這個縣令女兒這樣跑出來多危險,如果自己要傷害她……想必是不會的,若自己是個壞人,阮婆婆也不會把自己帶進屋裡。
他不明白爲何江荻爲思慕李瑕,那李瑕分明也沒甚好的,欺男霸女、無惡不作。
但她說的那種思慕一個人與其無關的心境,俞德宸卻很認同。
俞德宸自認爲是很容易對某個女子動心的人,擔心影響修行,常爲此很苦惱。
過了一會,江荻站起身來,道:“我回去了,你好好過年,明年見。”
俞德宸站起身,點了點頭。
“別縮着腦袋啦,我帶了不少菜,你一會幫着阮婆婆做菜。”
江荻走了幾步,回過頭又道:“對了,和你說的話不要告訴別人。”
俞德宸心說我是個啞巴啊,怎會告訴別人。
他看着她離開,低頭看了看地上籃子裡的春聯、年曆、桃符、縷花等物,感到有些孤獨。
全真教的道士過年都是在道觀裡,有時還要爲人驅邪,倒是聽說南邊正一教的道士能回家過年……
一邊想着這些有的沒的,一邊準備着貼春聯,因傷還沒好,動作有些艱難。
門外傳來了狗叫聲,接着,有人推開院門。
俞德宸看到姜飯推開門進來,愣了一下,忙低下頭作扭扭捏捏狀。
心裡正緊張,便聽到姜飯喊道:“阮婆,這麼早就蒸年糕呢?真香,我的狗嗅着你家的飯香,叫個不停,哈哈哈。”
“是姜飯來啦?有陣子沒見你了,到哪去了?少了你們這些個酒鬼喝醉了鬧事,縣裡安寧不少呢。”
“哈哈,阮婆這話說的……我買了幾斤便宜鹽,幫我醃些魚吧?”
“現在?”
“走吧,再拎條新鮮魚給你做年夜飯。對了,這小娘子好漂亮,誰啊?”
“你個惡漢,休當人面問這般下流話,嚇壞了人家……”
俞德宸揹着身子,聽着那聲音越走越遠,舒了一口大氣。
他摸着身上的傷口,暗罵劉大傻子那兩槍捅得太狠,不然也不必怕。拖着腳步到了廚房,見阮婆正在蒸年糕,他於是又往鍋里加了一瓢水。
做這件事的時候他顯得很自然,蒸氣撲到臉上,突然想到自己與這些人一樣都是漢人。
有人推開院門進來。
俞德宸回過頭看了一眼,見是姜飯提着刀,帶人走了進來。
他再次故作嬌羞,背過身去。
“恩公別裝了,我不像劉大傻子,當面都認不出你來。”姜飯嘆息一聲,道:“你已被包圍了,逃不掉的。跟我走吧,我會求縣尉留你一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