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瑕從營盤迴到縣衙公房,韓承緒還是在理賬,擡頭一看,忙遞了件裘衣給李瑕披上。
“阿郎又領着兵丁操練了,這一身汗,也不怕受了涼。”
“沒事。難得許多傷兵都養好傷歸營了,今日也得空。”李瑕道:“販鹽之事,嚴云云處理得如何?”
韓承緒道:“午間帶她見了杜致欣一面,派了兩個賬房、兩個護衛給她,我沒再管了。”
“這麼說,她做得不錯?”
“杜致欣已派人回筠連州,想必過了年鄔通會派更多人來與鹽商鬥。阿郎只須等着便好。”
“一場年節,耽誤許多事。鄔通也不來,民壯也不好招。”
“年總是要過的,也不差這幾天。”韓承緒笑道,“對了,江縣令懶得查湯二庚一案,說兇手是北面刺客俞德宸,想要早早結案。”
李瑕道:“也不是沒可能,但有證據嗎?”
“豈有證據?江縣令不想攪了年節的喜慶,又不想案子拖到明年,壞了他的考評。諸班也都是這個主張。”
“爲了過年,連案子都不查……”
李瑕以前從不過年,如今卻感受到宋人對節日的重視,進入臘月以來,年味一天比一天重。
時人有這種精神需求,李瑕也沒辦法。當然,橫豎也差不了幾天。
他與韓承緒又聊了些各種話題,天色漸暗,兩人轉向後衙。
後衙大堂裡,江春、牟珠、江荻、韓巧兒、江蒼正圍在火爐邊嗑瓜子、吃糕點。
過兩日纔是小年,這位江縣令已經提早進入過年的狀態,每日也不坐堂,只督辦些舉行花燈會之類的小事。
“非瑜回來了,正想找你,你我住在一起,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後日小年,祭竈就合在一起辦瞭如何?”
“聽縣令安排。”
江春滿臉笑意,道:“坐吧,飯菜一會纔好。難得我們一家人能坐坐。”
他平日在家小面前頗爲古板,但過年不一樣,不分士庶之家都講究“圍爐團坐”,江春的年過得比較久,早早就開始這一活動。
在這種氛圍中,韓巧兒這個義女也漸漸開朗了許多,挪了一下,讓李瑕、韓承緒在身邊坐下,低聲問道:“李哥哥明日有空嗎?”
“中午有空。”
“吳十三的爹壽宴明日開席,李哥哥說好要過去;還有汪守福、馬二娃好幾個人想給家裡打井,好幾天前就說要安排人了;私塾也快蓋好了……”
韓巧兒說的都是一些陣亡士卒的遺願,屬於撫卹之外。
李瑕有一個本子記下來,但事情太多,有時他自己也忘了哪些還沒做,韓巧兒卻能記得清清楚楚,每到晚上她都能提醒李瑕。
這小丫頭屬於做事情毫不費力的人,看起來每天都在玩。但若有什麼事交代她,她從來也不誤事。
當然她還小,不會知道各種事情做來是有何用的,只是記得而已。
“好。”李瑕聽她說完,點了點頭,正好嚴云云能在私鹽一事上分擔,換作前幾天他就一直抽不出空來。
“那李哥哥明日能帶我一起去嗎?”韓巧兒又問道。
“劉金鎖還沒把那刺客捉到,你跟我出門怕有危險……”李瑕話到一半,看韓巧兒頗爲期待,道:“那就多帶些人。”
“好哦。”
兩人也就在剛坐下時這般低聲說上幾句,李瑕轉向江春,道:“聽說詹先生打算走了?”
“是啊。”江春道:“伯輔家就在夔州路涪州,如今回去正好過年。他往後便不在我幕下了,準備後年的省試。”
李瑕大概明白大宋文人的狀態,詹綱給江春當幕僚本就是爲了以後入仕作準備,中了科舉就能過舒舒服服的日子。
所以一般文人都是不太喜歡跟着造反。
造反如果沒有文人的參與就很難,李瑕近來就對此有深切的感受。
另外,江春這麼做也是一種表態,表示已在準備離任,會放權給李瑕。
少了這些權力的牽扯,兩家人住在一起,近來關係也頗好。
“方纔荻兒還在說,非瑜的爲官經歷與稼軒公相似。”江春道。
李瑕不是第一次聽這樣的評語了,知道“稼軒公”指的是辛棄疾,曾率五十騎衝數萬人的敵營。
他忙道:“不敢與稼軒公相提並論。”
江荻低下頭,瞥了他們一眼,不明白江春爲何要把這些話拿出來說,顯得像是她在背後惦記李瑕一樣。
江春嗑了個瓜子,笑道:“家裡人閒聊無妨的,非瑜不必過謙。你與稼軒公都是年少時立下奇功。之後,非瑜你創建巡江手,是否在效仿稼軒公創建‘飛虎軍’之舉吶?”
“飛虎軍?”李瑕頗感興趣。
江春見他不知,遂解釋了幾句。
“孝宗淳熙七年,稼軒公上奏,提議創置飛虎軍。彼時朝中多有人稱此舉‘在於其功利心’,又因花費巨大,多有阻撓者。稼軒公極力斡旋,甚至將御前金字牌給藏起來。
朝廷歲支錢八萬貫,然飛虎軍僅成軍便花費四十二萬貫,其後歲費二十餘萬貫。稼軒公又自行贍養,多方理財,取辦酒課,營田莊,有房債,有租地錢,有營運錢,一力創置。
朝廷以一千五百人爲額,稼軒公含糊其詞,最終招步軍二千人、馬軍五百人,戰馬鐵甲皆備。軍成,雄鎮一方,爲諸軍之冠。
次年,稼軒公調離湖湘,飛虎軍則在其後數十年間屢屢被調往各方前線,聲名顯著,至今依舊爲大宋強軍之軍號……”
李瑕聽江春說話,大概明白了他說自己是效仿辛棄疾。
辛棄疾把酒業官營,他則是想要販私鹽,同樣都是多方理財,一意孤行地要創軍,也同樣被說是“功利心太重”。
不同的是辛棄疾當年任湖南安撫使,李瑕如今只是小縣尉……
江春又道:“非瑜可知,飛虎軍成軍不過數十日之後,稼軒公被調到了何處?”
“何處?”
“調任江西安撫使,同年十一月,罷官。”
李瑕眯了眯眼,已經意識到江春在提醒自己什麼。
江春又笑道:“家人間閒聊,我說幾句交心的話……巡江手如今還不算成軍,至少名義上不算,最多算是鄉勇。這次非瑜立下大功,做得很聰明,把功勞多推給史知州。
但往後呢?下次非瑜再立了功,朝廷中就不會有人問‘一羣鄉勇如何屢建奇功’嗎?到時總有人查非瑜如何養軍,難免有些麻煩……對,我近幾天看非瑜行事,是想要繼續養軍,不假吧?”
李瑕問道:“縣令的意思是?”
“還是該上奏朝廷,將這名份定下來。不說如飛虎軍一般設一軍招兩三千人,也可成爲五百正規地方軍。”
李瑕道:“只怕此事一成,我也要被罷官吧?”
江春嗑着瓜子,似不經意地道:“可由我來上奏,兩全其美。”
李瑕笑了笑,完全明白了江春的心思。
如此一來,在名義上這支小軍隊就是江春創建的,往後有功勞都有江春一份;而李瑕也能顯得功利心不那麼重。
江春反正要調走了,又沒有名氣,不怕被人猜忌,缺的是功勞;李瑕年紀小、資歷輕,正經升官升不上去,名氣卻大,容易被打壓,需要刻意減小影響。
確實是對雙方都好的一個提議。
這就是江春和房言楷的不同了,同樣是看到李瑕在販鹽,房言楷想的是阻止,江春則是輕描淡寫地提出一個對兩邊都有好處的辦法。
……
李瑕考慮之後,卻還是搖了搖頭,道:“鄉勇就鄉勇吧,不需成軍。”
“爲何?”江春大爲驚訝,想了想,低聲道:“此事若能成,你便可支領軍費,也杜絕了往後有人彈劾你練私兵。”
他本以爲,憑李瑕的聰明這事一說就能成。
之所以帶着妻子兒女在這圍爐團坐時說出來,則是故意造一種輕鬆的氛圍。
李瑕道:“我不怕有人彈劾我練私兵……但還是謝縣令提點。”
他伸手烤着火,琢磨着這些事的利弊。
飛虎軍在辛棄疾創建之初就是一支屬三衙、樞密院,專聽帥臣節制調度的地方軍。
沒有私兵的成份,因此辛棄疾一被調任,飛虎軍就與其毫無關係。
李瑕不想做岳飛,也不想做辛棄疾。
江春說的辦法,只是一時的方法,真要成了正規軍,時長日久,朝廷還是能把李瑕調任。與其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練私兵。
“非瑜這是……比稼軒公還要膽大啊。”江春感慨道。
“形勢不同了。”李瑕道:“我若生在稼軒公那個年頭,只怕遠沒有他那般的魄力創飛虎軍。但眼下這局勢,不由得我‘功利心’不重……”
江春也是嘆息一聲,卻是捉起一把瓜子,笑道:“不說這些了,過個好年再說。”
他這人活得明白,未必是不知大宋的形勢不好,但沒辦法,懶得多想。
他身上有着大宋朝多次議和帶來的享樂之風和頹然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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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從這夜的閒聊中頗受啓發,意識到以後一定要養寇自重,比如可以在烏蒙部養一些亂匪,高長壽就是很適合的人選。
當然,這事情還早,暫時也沒有人會彈劾一個小縣尉編練鄉勇。
另外,取吸了辛棄疾的教訓,李瑕更堅定地要練私兵。
這夜回到屋中之後,他又拿出紙筆寫寫畫畫起來。
“李哥哥,你在寫什麼?”韓巧兒湊過來問道。
李瑕也不介意與她多說,有些事情他若忘了韓巧兒還能替他記下來。
“我打算重新整編巡江手,以後就不叫巡江手了,叫‘慶符軍’或叫別的什麼都行,‘班頭’這樣的稱號不能給他們榮譽感,又需要在一開始就把軍制與其它宋軍區別開來、也不宜太學蒙古,那就用‘什將’‘副佰將’‘佰將’之稱。
更重要的是,須用我們自己的兵符、令牌、旗令,甚至盔甲、軍服的樣式也要稍作稍整,從細處開始,包括下令的方式、升遷的體系,都要與別處的宋軍不同。讓別人不能輕易指揮他們……”
李瑕說了一會,韓巧兒把這些都記下來,道:“那李哥哥寫好之後把紙張燒掉吧,要是忘了,問我就可以。”
“好,比如這個就是我畫的新的令牌,要早早開始讓士卒們只認它。”
韓巧兒偏着頭看了看,小聲道:“畫得好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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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裡,江春不知道李瑕正在孜孜不倦地造反,他也不知道他的一番話給李瑕提了一個醒。
有時候文人就是能在造反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不管是有心的還是無意的……
江荻依舊感到有些懊惱,她其實只說了一句“我覺得李縣尉的經歷很像稼軒公”,結果卻被江春當着大家的面講出來。
雖然沒有別人在意這件事,她自己卻非常在意……
江蒼則感到有些興奮,他挺喜歡這樣每到過年時江春帶着家人聊天的。
今日聽了許多辛棄疾的故事,他更感受到那句“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當中蘊藏的東西,入睡前一直都在想着這事。
“如果稼軒公能率領他親手創建的飛虎軍抗金,該是怎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