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的佈局是“南宮北市”,宮城縮在南面的鳳凰山麓。
這個位置作爲寺廟極合適,作爲宮城卻有些不倫不類。
也許是宋高宗覺得,如此被西湖、鳳凰山、錢塘江包圍起來,觀感上更爲安全。雖然以整個臨安地區的地勢而論,這裡幾乎無險可守,只適合敵方展開兵力,若遭進攻,很難守住。
但總之,宮城就是建在山腳下了。
侷促是肯定的,大慶殿便須“因事揭名”。
正朔慶典,用“大慶殿”的牌匾;進士唱名,用“集英殿”牌匾;祀神祭天,用“明堂殿”牌匾;慶賀壽誕,用“紫宸殿”牌匾;重大朝會,用“文德殿”牌匾。
總之是一殿多用,十分簡樸。
這日三更時分,許多人起身向宮城而去。
謝方叔知道“文德殿”的牌匾已經換上了。
這些年官家漸漸怠於政務,大朝會一月不過三五次,常朝多設在垂拱殿,今日要在文德殿開大朝會,必是要讓愈演愈烈的朝爭有個結果。
官家忌憚出現史彌遠那樣的權相,希望宰執們互相牽制,這不假;但自從“閻馬丁當,國勢將亡”八字一出,朝爭被擺在明面上,每日裡都是羣臣相互攻訐,又有閻貴妃、內侍們日日哭訴,官家已經煩透了。
該造的勢也造好了,謝方叔料到官家的耐心已經耗盡。
“阿郎,該上朝了。”
“走吧。”謝方叔起身,整理好衣冠。
才走到前院,卻見徐鶴行快步趕來。
“左相。”
“邊走邊說吧。”謝方叔道。
他又看了徐鶴行一眼,嘆惜道:“兩夜沒睡了?”
“勞左相記掛,鶴行還熬得住。是查到了幾件要事,特趕來稟報。”徐鶴行語速很快,又道:“李瑕恐在丁大全手上。”
謝方叔腳步依然沉穩,道:“無妨。”
“可是……”
“事已至此,再做什麼都晚了。”謝方叔緩緩道:“老夫既然通緝李瑕,便是有確鑿證據斷定他潛通蒙古。”
徐鶴行拱手道:“明白了,我一定保護好證據。請左相放手施爲,扳倒奸黨,不必有後顧之憂。”
“明白就好。”謝方叔已走到轎子前,伸手又在徐鶴行肩上一拍,道:“你與希磬自幼跟在老夫身邊,如今他走了,你再悲慼,也可不亂了心志。切記,行事需以社稷大局爲重。”
“是。”
謝方叔上了轎子,向宮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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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名太學生也在走向宮城。
劉芾轉頭看了看身側的黃鏞,忽道:“器之,你還年輕,真想好了?”
黃鏞莞爾一笑,道:“聲伯兄是怕我年輕識淺壞了大事?還是怕扳倒權黨我更受賞識?”
“我是怕萬一事敗……”
“豈有萬一?”黃鏞道:“奸黨倒行逆施、天怒人怨,諸公證據確鑿,豈能敗了?”
劉芾道:“可奸黨聖眷在身。”
“我信官家能明辯是非。”黃鏞道:“近年來,諸生抨擊時政,每將官家比作唐明皇,然而,官家即位以來,立志中興,定滅金之策,俘完顏守緒、張天綱歸獻廟社,一雪靖康之恥。罷黜史黨、親擢臺諫、澄清吏治、整頓財政……如此賢明官家,豈能被奸黨矇蔽?”
陳宜中點點頭,道:“官家確有愛民之心,淳祐十一年,各地大雨,官家問‘積雨於二麥無害乎’,鄭相公奏答‘待天晴則可’,唯左相知農桑之事,奏曰‘二麥無害,蠶事畏寒’,左相遂得信重,可見官家心繫百姓。”
黃鏞笑道:“與權兄竟能知御前對奏之事,看來已得左相青眼?”
陳宜中拱了拱手,不答。
黃鏞又道:“你們不讓諸生來,我認爲過於謹慎了。官家即有愛民之心,又起復了洪御史,命他重新審理奸黨侵佔蘇州民田一案。可見,聖眷未必就在奸黨。”
劉芾嘆息道:“但‘國勢將亡’四字,已將左相等人置於與官家對立……”
“不。”黃鏞擲地有聲道:“聖眷在民,在忠直之臣,今日伏闕上書,我等必定功成!”
“不錯,證據確鑿、聖眷在民,豈有事敗之理?!”太學生們紛紛附和,慷慨激昂。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只見夜色中的杭城大街已堵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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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城擠在西湖與錢塘江之間,人口又多,每到大朝會前,各個官員的轎子、隨從擠上杭城大街,常出現擁堵。
“讓一讓,讓一讓,這是右相的轎子。”
“驚擾右相了,可前面確實是堵死了……”
程元鳳才從欽善坊行到中瓦子,掀開轎簾一看,心知今日莫說是到待漏院歇一歇,堵在這裡,能不遲了已是萬幸。
這臨安行在,本就不適宜爲都城。
每到這種時候,偏安一隅的無奈與悲涼不免泛上心頭。
“走過去吧。”
程元鳳下了轎,又低聲自語了一句:“行在,行在……何日才能收復河山、重歸東京?”
話雖如此說,從他出生起大宋的行都就已在臨安,他一輩子也未曾見過那所謂的“東京汴梁”。
莫說是他了,連父、祖輩都不曾見過。
也就只能感慨一句罷了,都活到這把歲數了,收復河山?豈還有一絲可能?
“讓讓,右相先過去。”
“見過右相……”
在護衛與親隨的呼喝聲中,程元鳳走過長街,忽見大宗正寺丞趙崇瑤從側邊迎了過來。
“右相。”趙崇瑤喚道。
程元鳳回了一禮,笑道:“今日出門夠早,卻又堵了。趙公也是?”
趙崇瑤走近了,兩人並肩而行,官帽上的長翅似碰未碰,距離剛剛好,且晃都不晃一下。
“事定矣。”趙崇瑤低聲道。
程元鳳聞言,顯出恰到好處的喜色,訝道:“真的?”
他自然知道,大朝會絕非百官議政,只宣佈重大事情的結果,比如罷黜、重懲某些人。
事實上,朝臣早已彈劾了奸黨數日,該查清、該上奏的,皆已呈至官家面前。
官家顯然已有決意,只是未聽到宣旨,心中難免忐忑。
“是。我特意在地相候,就是爲給右相報喜。”趙崇瑤道:“奸黨侵佔蘇州民田一案,監察御史洪天錫去歲就已上奏,官家當時受奸黨矇蔽,洪天錫憤然請辭。此後我與左相聯絡百官,向官家申明大義。
能起復洪天錫,即表示官家已回心轉意。果然,昨夜董宋臣又在官家面前哭訴,被叱責了一通。今日大朝會上要宣的旨意我等已知曉,乃是任命洪天錫爲大理寺少卿、嚴辦此案,且叱責董宋臣、丁大全等人。”
“好。”程元鳳道:“太好了。”
趙崇瑤又道:“我等只怕奸黨將此案推給其爪牙,大事化小。只請右相務必與左相通力合作,乘勝追擊,一舉掃除奸黨,杜絕死灰復燃。”
“趙公放心,我絕不退卻。”
“如此便好。”趙崇瑤又道:“此案板上釘釘,只須忠臣義士奮力吶喊。”
“官家能不受奸黨矇蔽,此大宋之幸……”
兩人不便多談,趙崇瑤很快又帶着隨從離開。
程元鳳眯了眯眼,對局勢的瞭解愈發清晰。
簡單而言,忠臣們已把是非黑白擺明了,又聯合起來逼着官家重懲奸黨。
官家也許不太高興……是肯定不太高興,但在如此對錯分明的情況下,只能捨棄奸黨,選擇忠臣。
宮門題字觸怒了官家不假。但在大勢面前,就算是官家也只能做出對的選擇,而且旨意已擬好了。
唯一可慮的,就是謝方叔別有什麼更大的把柄。
很快,又有一人迎了過來,通稟之後,向程元鳳行禮道:“右相,左相有句話要傳。”
“上前來說吧。”
“是……左相說,聶仲由通敵一案恐怕要鬧到御前了。”
程元鳳一愣,冷冷道:“瀆山公是何意?”
“此爲無奈之舉,因李瑕已到了丁大全手上。但請右相放心,聶仲由、李瑕是在北面降敵,絕非右相派去潛通蒙古。”
程元鳳眼中迸出怒意,他如何聽不出謝方叔的威脅之意。
他少有如此失態之時。
而來人又緩緩又補了一句,道:“此事與右相絕無瓜葛,左相可以性命擔保。”
“是嗎?”
“是,左相已佈置妥當,今日必將一切順利,請右相儘管安心……”
見過這人之後,程元鳳對局勢的瞭解又添了些細節。
出了點意外,李瑕投靠丁大全了,但謝方叔有信心應付這個意外,派人來打了個招呼。
……
程元鳳正想着這些,忽聽身旁護衛叱罵了一句。
“什麼人?!敢衝撞當朝右相!”
程元鳳轉頭看去,只見一個年輕人帶着幾名隨從擠了過來,他眼中不由泛起激賞之意。
不一會兒之後,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
“李瑕,我知你是作何想法。但仲由確已投敵,老夫幫不了他。”
“我明白,此事不怪右相。右相本不必向我解釋。且現在不捉我、殺我,這份迴護之意,心領了。”
“你走吧,再艱再難,萬不可依附奸邪,一旦自誤,便難以回頭,老夫派人送你出城。”
程元鳳臉上的表情很誠摯。
李瑕卻搖了搖頭。
他帶了“丁黨走狗”在身邊護衛,確保程元鳳不能動手。
程元鳳說這些,也許是因不願當街把事情鬧大;也許是想以言語哄騙他離開;也許是想誆他出城再動手;也許是真心有迴護之意……但李瑕一直努力不把生死寄託在別人手上,也因此分辨不出程元鳳所言是否真心。
是否真心也不重要了。
李瑕道:“我來,是想來找右相要人。”
“你要韓承緒的兒子?”程元鳳嘆道:“老夫亦不願以家小威脅人,將他保護得很好,可以給你。你帶韓承緒等人走罷。”
“不僅是他。”李瑕道:“還有一個人應該也在右相手上。”
“誰?”
“我還要白茂的孃親。”
程元鳳問道:“你爲何要她?”
李瑕道:“我已見過聶仲由。”
“丁大全幫你的?李瑕,你切勿迷途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