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軍大陣之中,真金轉頭看向董文炳,希望這位大帥能夠想出辦法戰勝唐軍或撤退出這裡,不要再讓士卒們再無謂的損傷。
然而,董文炳臉色沉毅,甚至顯得有些無情,喝令士卒繼續向綠洲衝鋒。
“董公。”真金忍不住開口道:“死太多人了,不能再這般打下去。”
“只能打。”
董文炳匆匆應了一句,下令讓董士元接替董士選的兵馬。
一道道命令之後,他才俯下身,對真金低語道:“沒有退路了。若攻不下查拉湖,殿下與老臣,以及這些將士,將盡數葬送於黃沙之中。”
真金雖不知兵事,卻也能看出來再打下去必然要全軍覆沒,論天時地利人和,這根本不是一場對等的戰事。
這般一想,竟是已陷入了進退皆亡的局面。
當看着一個個士卒倒在唐軍的弩箭與刀鋒之下,他不由面露悲憫,向董文炳道:“唐軍若是爲我而來,董公可以將我交出……”
“殿下!”
董文炳開口打斷了真金的話,驚訝於這位燕王竟能說出這般幼稚的言論,搖了搖頭,道:“這支唐軍不是爲殿下而來的。”
很顯然這支唐軍能夠事先埋伏在查拉湖必定是爲了伏擊他這支兵馬,爲此甘冒大漠風沙。
相反,對於真金,唐軍似乎並不上心,從河湟到涼州的一路上都不願多派兵馬,僅有三百餘疲兵押送。
董文炳原本是不惜一切代價要救回真金,在這一刻卻因爲唐軍的態度而心生疑惑……到底是一位皇子重要,還是一萬精騎重要?
唐軍這麼想殲滅這一萬人,對戰局又有怎樣的影響?
心中泛起一絲憂慮,然而眼下已來不及細想,既然只能一戰,那就專心作戰。
“董公。”真金又道:“我亦可上陣殺敵、激勵將士,或掛出旗號吸引敵兵。黃金家族的子孫,不懼上陣作戰。”
董文炳再次將目光從戰陣中移到真金臉上,之後又移到他受傷未愈的腿上,嘆了一口氣,道:“請殿下換上盔甲吧。”
真金只當他答應了讓自己上陣,深吸兩口氣,目光凝重起來……
~~
楊奔端着望筒掃過元軍的陣列,掃過董文炳的戰旗,臉色依舊顯得鄭重。
說是以逸待勞,但楊奔其實前日才抵達查拉湖,抵達之後,遇到了元軍留在此處的二百餘兵力。
幸而唐軍的探馬先用望筒發現了綠洲,唐軍才得以趁夜偷襲,終於佔據了綠洲,得到了食物與水的補充,但至此,兩千餘兵力也只剩下將近一千五百的可戰之力。
堪堪休息了一日,還未完全驅散半月來在沙漠跋涉的疲憊,元軍主力就回來了。
這種情況對楊奔而言可謂是險之又險。他並不敢掉以輕心,因爲面對的是董文炳。
董文炳數年來坐鎮河南,使得唐軍始終不能夠往河南擴張,且多次對潼關展開攻勢。若說蒙元因他不能夠攻克長安而嫌他無能,但作爲敵手的唐軍卻很清楚他絕不可小覷。
果然,甫一交鋒,本該驚慌失措的元軍竟展開了勐烈的攻勢。
甚至還有一支元軍徑直衝進綠洲,差點打亂了楊奔的佈置。好在唐軍士卒及時補上,將那總軍千戶斬落。
楊奔正要調兵補上防線,忽聽得一聲大喊,轉頭一看,正見王滿倉提着一顆頭顱衝上來。
“將軍,我斬殺了敵方大將董士選!”
楊奔看向那顆頭顱,只見是個很年輕的將領,年紀該還不到三十歲。
他拍了拍王滿倉的肩,道:“好,好!經此一戰,你必有重賞。”
話雖這般說,接過董士選頭顱的一刻,楊奔心裡已泛起些苦意,暗道王滿倉這小子手太快了。
大唐不僅缺兵力、缺馬匹,也缺名將。這一戰若能招降董文炳,陛下顯然會更加滿意。
但以千餘人對陣五千餘元軍必須要先將其擊敗,否則難以俘獲。現在纔剛剛開戰,正是全力應敵之際,楊奔當然不會交待士卒們活捉。
他本想等到佔了上風再設法招降董家父子,沒想到董士選那麼快就身先士卒,又那麼快就被混不吝的王滿倉斬殺。
接下來,只怕會影響後續對董文炳的招降。
當然,事已至此,楊奔不是會爲這種小事糾結的人,當機立斷,下令高揚起董士選的頭顱,威懾元軍士卒的軍心。
王滿倉大喜,當即依言照做,舉着長竿吆喝道:“董士選已死!”
如此一來,先前隨董士選殺進綠洲的元軍士卒紛紛敗退。
而唐軍一看,只見綠洲外的元軍幾乎都要披上盔甲了,連忙趁此機會向外殺去,趁現在再造成更多的傷亡。
“殺啊!”
王滿倉舉竿跟上,才踩到沙漠,只覺腳底有一處十分滾燙,這纔想起在沙漠裡這些時日,把鞋底都磨出了一個洞。
轉頭一看,地上不缺屍體,包括董士選的無頭屍體也在。
他遂把手裡的長竿往地上一插,跑去剝了董士選的靴子穿上。
然而靴子一提,王滿倉只見自己半個臭腳丫子一捅就捅到了鞋底外面。
董士選這隻靴子竟比他的還要破。
王滿倉轉頭看了一圈,大略掃了幾具元軍的屍體,最後還是重新穿上了自己的靴子。
“孃的,什麼窮酸胡虜。”
嘴裡這般啐了一句,但他對敵方將領的看法卻又有了不同。
好壞不論,但確實頑強。
戰場上能給王滿倉這般換鞋的時間不多,他才站起身,“冬”的一聲,一支利箭勐地釘在了他的長杆上。
“搶回我二弟!”
隨着這一聲大吼,前方又有一支元軍殺了過來。
在付出了許多的人命的代價後,元軍終於披上了盔甲,組織起一次真正像樣的突擊。
“弩手撤回來!拒鹿角推上!”楊奔大喝道。
“盾牌手!”
陣線拉開,王滿倉站在盾牌手的身後,繼續舉起那根長竿,晃着董士選的人頭,大喊道:“元軍最後一波攻勢啦!擋住他們,他們沒力氣了。”
戰到現在,他已感受到了元軍將領的硬氣,換作是別的兵馬早已被他們擊敗了。
可惜,再硬氣,落到這個境地,也只有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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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確實是董文炳的最後一搏。
在看到楊奔出現在查拉湖綠洲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退則必死,進也只有一絲極薄弱的生機。
最好的保全之法是投降。
爲什麼不投降呢?
從大義上而言,他一箇中原豪族降了漢人皇帝李瑕不失大義……這些董文炳其實很清楚。
只是小節上過不去而已。
忽必烈一聲聲的“董大哥”以示恩寵,在平定李璮之後所有別的世侯都被削了兵權,獨獨他董文炳因爲太受信任而免於削權。
這次還將儲君交在他手裡……
回過神,看向戰場。前方,董士元已率軍陷入了唐軍陣線當中,後方,越來越多的元軍士卒開始駐馬不前,觀望着局勢。
董文炳回過頭,看向了真金。
真金才換好了一身的普通皮甲,道:“董公,這裝束恐怕不對?”
“殿下。”董文炳沒有回答他,而是道:“老臣十六歲那年,家父爲大蒙古國戰死,今日老臣又至此境地,命也。願來日殿下繼承大統,治太平盛世,老臣死而瞑目矣。”
“董公……”
真金爲此忠義所染,頓時眼眶一紅,大哭不已。
“護殿下走。”董文炳向心腹親兵輕喝一聲,又道:“轉告我兄弟,董氏世代有男兒尚能騎馬者,勉力報國!”
但事實上,他並不確定他們能從茫茫大漠裡走出去。
真金還想去攔住董文炳,卻已有幾騎將兵上前,拉着他向後退去。
當他們從中軍中脫離陣線,很快便引起了元軍的恐慌,越來越多的士卒轉身就逃。
董文炳的大旗還在迎風招展,繞開了唐軍在綠洲南面佈置的防線,試圖從側面殺進去。
但他們在外面的沙漠艱難奔走,唐軍卻只需要小跑幾步,就能佈置起新的防線。
董文炳正是想由此吸引唐軍前來,好爲長子董士元解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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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大帥命你撤!”
董士元得到命令時已殺到了那根掛着董士選人頭的大旗之下。
他低下頭看了看身上的一根根弩箭,又回過頭看了一眼遠處那茫茫的大漠,眼神俱是苦意。
“撤不了了。”董士元喃喃了一句,繼續向前衝去。
前方,有唐軍校將衝他喊道:“投降吧!你們已經敗了。”
“投降者繳械不殺!”唐軍大喊。
於是越來越多的元軍放緩了腳步。
董士元卻還在向前衝。
“大丈夫報國,正在今日,勿懼也!”
他一手提着盾,一手提着刀,像當年在釣魚城時一樣勇勐。
但連蒙哥都死了七八年了,局勢又豈能與當年相比?
硬氣的人在少數,董士元幾乎是孤身一人殺進唐軍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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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董士元不肯降,戰死了。”
楊奔聽過消息,皺了皺眉,按着刀走向董文炳所在處。
時近黃昏,隨着元軍中投降的人越來越多,唐軍已完全包圍了董文炳。
楊奔推開兵士,踏過滿是血泊的草地,看向前方僅剩的十餘人。
“董文炳,降了吧,你兄弟董文用如今正在我大唐任官,深受陛下重用。”
董文炳的頭盔都丟了,站都站不住,聽到聲音才從廝殺中回過神來,愣愣看着楊奔,道:“我不該敗給你。”
他十六歲嗣位任官,上馬南征北戰、下馬治理地方至今三十三年,徵過大理國、徵過宋國,戰功赫赫。怎麼看,他都不該輸。
“勝者爲王,敗者爲寇。”楊奔道。
也許旁人覺得他是撿了個大便宜,躲在這大漠綠洲之中,襲擊了疲倦歸來的董文炳,沒什麼難的。
但做決定時承擔的一切可怕的壓力,差一點就喪師於大漠的艱苦……這些,讓楊奔心裡很清楚,自己配得上這一場勝利。
不是僥倖。
鎮守河南數年不曾讓唐軍向東擴張的董文炳,就是敗在了他手上……
董文炳透過楊奔的目光,也感覺到了那種自信,以及自信帶來的強大氣勢。
就好比當年,他也是。
因爲堅信忽必烈是那個將要一統天下,建立太平盛世的明君。他遂棄了蒙哥的官,帶家將不遠萬里奔赴投效忽必烈。
那種堅信,讓他有一往無前,無懼所有困難的氣勢。
然而,這些年這種信心似乎鬆動了。
從李璮叛亂、董文用投降李瑕開始,忽必烈時不時排擠漢臣……最重要的是,一個更像明君的人已經出現。
可是,董文炳已經老了。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像當年一樣,棄官、不遠萬里去奔赴。這種捨棄一切、孤注一擲地下注,一輩子只有一次。
他已爲忽必烈付出了太多,沒力氣再走回頭路了。
累了。
名將已白頭,中原豪傑擁護漠南王行漢法、開漢業的時代,於他而言已經過去了。
隨着這些思緒,董文炳擡起刀,架在脖子上。
像是被楊奔的眼神擊潰了。
“是啊,勝者爲王,敗者爲寇,李瑕培養了一個名將。”他喃喃道。
這句話,是他送給眼前的年輕人的,他不介意爲後輩添一份信心,增一份氣勢。
之後,董文炳將刀一劃,報答了忽必烈的那一聲聲“董大哥”。
“當。”
刀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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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狂沙之中,真金回頭看去,只看到已有唐軍追出了綠洲,收攏着不敢逃往沙漠的元軍士卒。
他知道自己以一人之力,徹底拖垮了這一萬精兵。
於是,整個北方士人們寄託在他的身上的期望又加重了許多許多,已壓到讓他喘不過氣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