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轉出大街,鄭景琰便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依晴幾次轉臉看他,很想問幾句話,見他恬靜安寧的樣子,覺得不好打擾,只得咽回欲出口的話語。
卻聽到鄭景琰淡然道:“有話就說吧。”
依晴怔了一下:“你,不是閉着眼嗎?怎知道我在看你?”
“我知道的!”
鄭景琰簡短答了一句,這有什麼難的?兩個人處於這麼小的空間,風動、釵環步搖上珠子相互碰撞的響聲、還有衣香、氣息,雖然這些變化很細微,但只要動了,就可以覺察得到。
還有一樣,他不太肯承認:每次依晴看他,他都能感應得到。
依晴爲他這個“異能”感嘆,冷丁想起新婚的第二天早上,她還自以爲很小心地放慢腳步悄悄走到近前看美男,結果他忽然睜開眼睛滿含幽怨地瞪她,把她嚇一跳!原來人家有特異功能,而她居然敢近距離地捱過去,就差拿個放大鏡把人當一朵花般鑑賞,估計是誰都受不了……
思及此,依晴忍不住偷笑,鄭景琰卻在這時睜開眼,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
依晴尷尬,掩飾地輕咳:“那個,剛纔在龐府,我妹妹和弟弟不懂事,多有得罪,請侯爺見諒!”
鄭景琰嗯了一聲,說道:“你妹妹,叫樂晴?”
“是,夏樂晴,今年……快滿十三歲了!”
“是你告訴她,我不怎麼愛喝茶?”
在龐府西院,清新如五月小荷苞的女孩兒站在門邊喊他“姐夫”,甜脆的嗓音親切自然,那明媚的笑顏一入目便讓他想到了依晴。
他知道這是樂晴,有幾分像依晴,只是她的笑容比依晴真摯,眼眸純真坦誠,不似依晴那般初見覺得清澈瀲灩,實則暗藏漩渦,讓人看着看着,一不小心就會裁進去。
及至樂晴親自奉上茶碗,他揭開碗蓋一看,是溫熱的白開水,沒有放半片茶葉。
他能辯識上千種藥草氣味,茶香他也喜歡,但他不愛喝茶,這只是種習慣,從小就有的習慣,因不常在家住,連鄭家人都不太記得了。
依晴很細心,新婚第三天她就給他換上了溫開水。
因此做爲女婿嬌客上門,樂晴給他敬了杯白開水,他以爲這是依晴示意的,並不覺得奇怪。
依晴聽到鄭景琰的問話,卻是略微頓了一頓,也不多作解釋,只微笑着點點頭。
說了或許人家也不相信,其實他不喝茶的習慣,是樂晴先發現的!
上次回門之時樂晴跑去那邊看姐夫,回來就告訴姐姐:姐夫坐在廳上與衆人閒話,茶盞換了三次,他只是端起來聞茶、抿茶,卻不會喝!
回到侯府,依晴就試着給鄭景琰送白開水,他沒說什麼,都喝光了!
至此她才知道原來他有這個習慣,虧得樂晴觀察入微,也不知那傻女孩躲在什麼地方看姐夫,居然能看那麼久!
或許是因爲從小沒有父親疼愛的緣故,樂晴對母親和姐姐的感情很深,姐姐出嫁了,姐夫好不好,配不配得上姐姐,這些夠她操心一陣子的,現在又有夏一鳴出來分散她的注意力,小丫頭忙不過來了吧?
想自己的弟弟妹妹,依晴便忘記要問問題了,車廂裡靜默下來,鄭景琰眼角餘光看到依晴臉上安靜柔和的笑容,心想比之瑤貞,依晴幸福太多了,有父母,有妹妹和弟弟,家人都那麼關愛她,而瑤貞妹妹現在,卻是一無所有!
聽到車外杜仲稟報說已走過桂竹街,轉過路口便到寧德街,鄭景琰靠在座位上不作聲,依晴卻輕輕挑起車簾一角朝外看了看,她知道寧德街上有個博通書局,去年她離開老家,有位書局老闆就給了她這個地址,說有事需要幫助時,可以找博通書局,店主是湖州人,溫厚有德,對家鄉人尤其熱心。
依晴很容易便找見了博通書局的大招牌,三間門面,高闊敞亮,往上數居然有四層樓,規模真不小,如果這四層木樓全部用來擺賣書籍的話,那這個博通書局可算是京城有名的大書店了吧?
張望了一下,依晴垂下車簾,轉過頭,正對上鄭景琰的目光。
鄭景琰有些無聊,靠在椅墊上側着臉隨依晴一起看窗外,她這麼冷不丁轉回來,倒像是他一直在這兒等着她似的。
依晴說的話,免除了兩人的尷尬:“侯爺今天原本想出門辦事的吧?卻又隨我來了龐府,顯然那事未能辦得成,不若,現在去?”
“怎麼去?我走了,放你獨自回府?看見跟在後頭的老管家了嗎?你這是想讓老太太責怪我呢?”
“不是。你看天色尚早,我也想進書局裡挑幾本書,還有那邊有個銀樓,我想逛逛……一個時辰,可以嗎?”
一個時辰的約會能說很多情話了吧?而一個時辰逛街,實在是不夠看的,不過有總比沒有強,要知道,一關進侯府深宅,再想出門那可是太難了!
鄭景琰看着依晴,這小女子又在算計什麼?總之是她感興趣的事吧?眼眸中似裝着一個春天,繁花似錦,波光閃閃……她這樣的人會喜歡逛書局?還真看不出來,或許,那邊幾家銀樓和繡莊纔是她的目的地吧!
鄭景琰略一思忖,點頭同意了:“杜仲身上帶有些銀票,一會讓他交給花雨,喜歡什麼,就去買!只在這條街上逛逛,別跑太遠,我很快回來!”
兩人先後下車,鄭景琰陪依晴走進博通書局,隨意看了看,鄭景琰便說想到街道對面的古玩店去看看,依晴卻不想去,還說一會再逛逛珠寶銀樓和綢緞鋪子,鄭景琰面露難色表示那太浪費時間了,於是二人像模像樣地商量了幾句,決定各看各的,過一個時辰後還在這書局裡會合。
就這樣,夫妻暫時分開,老管家鄭吉不放心少夫人,領着家丁和婢女們跟隨依晴,而鄭景琰則帶上自己的長隨離開。
看他們離得遠了,花雨走來向依晴稟報:“杜仲給了五百兩的銀票,說這是爺留給少夫人逛街用的!”
依晴抿脣一笑,挺大方的嘛,逛個街給五百兩,鄭景琰跟王瑤貞這個約會還真是值錢呢!
吩咐道:“收好了,一會到銀樓繡莊去逛逛,跟着的婆子和姑娘們,每人都挑兩樣喜歡的東西買,老管家那邊每人給一兩銀子……這是爺賞的!”
花雨聽了,忙歡喜地下去傳話。
依晴開始安心地逛玩,帶着一大羣人在書架間遊走不太現實,依晴和老管家說好,讓他們在一樓坐着歇會,自己則帶着貼身丫環翠香和花雨上樓,反正就在一家店鋪裡,丟失不了,大冷的天,書局裡也沒幾個顧客,老管家也就由着她去。
古代的書局其實沒什麼逛頭,裝修簡單樸素,一排排密集的書架上擺放的全是墨香濃郁的線裝書,來到這個朝代五六年,依晴對筆畫繁多的古文字算是摸得通了,卻仍然不喜歡豎行書體,而且這年代的書籍相對她來說,實在也沒什麼可讀性,她只是以一種別樣的心情在書局裡遊走一遍,想到沒來京城之前,自己原本有打算會拿着薦書,以“槍手”的身份在這個書局裡靠畫插圖和年畫謀生的,最終卻走上另一條路,不免感嘆命運的奇妙無常。
生意清淡之時,店主是不會過來的,依晴無緣得見老鄉,看看他的書局也好。
上到二樓,依晴已挑了十幾二十本書,都是些遊記雜談,其中兩本簡筆手繪刺繡花樣,是京城本土人慣常用的花樣,買來留着翻看,不定哪天或會有用,還有兩本雅樂曲譜、四五本當代名士詩詞歌賦精萃,她不一定會看,擺在上頭權充門面以示自己也有那麼點高雅素養罷了。
書局小夥計說三樓四樓賣的都是字畫,沒有書籍,依晴便讓小夥計將選好的書搬下去結帳,不打算上樓了,欣賞字畫需要時間,下次有機會再來,今天好不容易能夠在街上延留一個時辰,她還想到別處去逛逛呢。
依晴在婢女婆子們的簇擁下出了書局,朝停在路邊的馬車走去,此時一輛裝飾華麗的雙匹馬車停靠過來,馬車後四五名隨從也騎着高頭大馬,看架勢又是一個有錢的顧客,依晴側臉欣賞一下那輛馬車外壁鐫美的花紋和四角懸掛的精巧別緻的裝飾品,猜想這車裡坐着的應該是位姑娘。
她卻猜錯了,車裡坐着的非但不是姑娘,還是個她認得的人。
壽王袁聰透過薄紗漫不經心地看着車外的年輕女子,大紅錦繡披風包裹了全身,領口處一圈柔軟的雪狐皮毛圍脖遮去半個臉,沒戴兜帽,頭上也是珠光寶氣,釵環明豔,顯然是走親戚途中順便下車進書局逛玩,不然大年節下,又是寒冷的天氣,誰願意出門?這女子倒是挺有雅興。
年輕女子將要走到自己馬車旁邊時側臉飛快地朝他的車子打量了一下,袁聰忽然楞住:這、這不是集市上那位賣鞋的小商女嗎?
袁聰趕緊撩起車簾,想想又放下,起身推門步出馬車,那女子卻已經登上了前頭一輛馬車,他再看那馬車上的徽標,頓時眸色轉暗,臉上表情莫名複雜。
召來一名隨從問道:“你可看清楚了?剛剛離去那輛馬車是榮平侯府的嗎?”
那隨從回答:“正是榮平侯府的馬車!平日我代王爺往侯府送信件和物品,曾多次見過這位老管家,今日老管家親自帶人跟着出門,想必方纔從書局出來那位,定是新婚沒多久的榮平侯夫人了!”
袁聰撇了撇嘴角:“你怎麼就能確定那位姑娘是新娶的榮平侯夫人?你見過新婚沒多久的小媳婦兒獨自在街上逛遊的麼?”
隨從不明白他這話什麼意思,楞了一下才答道:“這個……王爺您沒留意看,那位可不是姑娘!她雖然年輕,卻梳的婦人髻!榮平侯府有老太太、太太,這般年輕的婦人,那就是侯夫人了吧?她也不算獨自逛遊啊,身邊跟着一大羣人呢!”
“行了,就你知道的多!”
袁聰拂袖,沒心情逛書局了,復回身鑽進馬車裡,靠在椅墊上越想越不得勁,吩咐道:“去榮平侯府!”
他要去找鄭景琰問問:不是說她只是個市井小商女嗎?怎麼又變成龐府外孫女、七品縣官的女兒?兩個人同時認識的姑娘,憑什麼他鄭景琰偷偷摸摸娶了,卻不讓人知道?
害他往返集市幾次去找她,如果不是今天在這裡偶遇,他還不定要念想到什麼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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