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間兩個人都伸出手來,依晴是爲防備與人家身體接觸,而那個人則很默契地握住她的手,避免她觸摸到自己的身體。
兩個人的想法一致,都不想對方碰觸到自己,可見是不經意間撞到一起的,並非故意爲之。
依晴伸出一隻手,那人卻是兩隻,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抓住她的手掌,力道很重,顯然他比她還要緊張,依晴定睛看去,見是一位身穿天青色錦袍的年輕男子,身姿秀逸、五官俊美,看着似曾相識,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倒是他臉上那受驚嚇的表情讓依晴忽然有點想笑——你個爺兒們,至於麼?該受驚的是本夫人好吧?
那年輕男子也很快定下神來,目光在依晴臉上一掃,俊美的臉龐瞬間綻放出一個無比欣喜的笑容,本已鬆開依晴的手,此時卻又更緊地握住,語氣驚喜而急促:“依晴!依晴是你嗎?是的!就是你!”
依晴一怔,身後花雨和翠香早趕了上來,不由分說先把兩人的手拉扯開,夏府那個小丫頭也用力將那年輕男子往後推,嘴裡嘀咕道:
“陳公子,狀元公!這是我們家大姑奶奶,如今是榮平侯夫人!您可不能隨意亂喊大姑奶奶的閨名,要叫夫人!”
依晴聽了,心道原來是他啊,三元及第的湖州才子陳博元!
雖然關在侯府內院,但因爲侯府有一個王文遠也參加殿試,所以關於這方面的消息依晴也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皇榜出來之後,陳博元的名聲在京城愈傳愈盛,考取解元、會元,又不負衆望蟾宮折桂,成爲欽點狀元郎,眼下的陳博元,可謂紅得發紫了。
這麼一個大紅人,即便赴別人家的喜宴,也該是衆星環繞,置身於熱鬧錦簇之中才對啊,他卻甘願遁在這冷清清偏僻花園一隅,獨自穿行於寂寂長廊,一個人消受寂寞時光,這份愛好,未免太高冷深沉了些。
依晴出言制止了小丫頭,退後一步,朝陳博元福了一福:“原來是狀元公!請恕依晴失禮!”
陳博元此時也是如夢初醒般,收斂起激動欣喜的神情,像變了個人,端莊持重,彬彬有禮:“陳博元,見過榮平侯夫人!適才險些衝撞了榮平侯夫人,還望夫人原宥!”
“哦,也怪我走路不看路,沒事了!”
依晴微笑道:“你……”
“我……”
陳博元也想說什麼,兩人同時起聲,又同時打住,相視一笑,陳博元謙讓道:“榮平侯夫人請先說!”
依晴笑道:“如果沒記錯,以前在湖州老家,我們見過面的對吧?”
陳博元臉上浮現出一絲喜悅的笑紋,轉眼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略顯苦澀卻溫雅親切的笑容:“榮平侯夫人記性真好!家父與令尊大人昔日曾是同窗,兩年前,清明時節,博元有幸隨同家父去到夏府拜訪,那時,見到依晴妹妹了!”
依晴微微挑眉,她與陳博元以前見過面,但沒有過接觸交往,不好評論他的爲人,今天近距離相遇,他的言行舉止都讓人產生好感,現在又聽到他談及兩人是在夏家見過面,隻字不提曾在家鄉小城書局和街上都遇見過,令她心裡不免對陳博元又高看了幾分。
“如此,夏家與陳家算是世交,依晴可以尊狀元公爲世兄!恭喜世兄高中皇榜,三元及第,美名遠播,爲我們湖州爭了榮光!”
陳博元脣邊又浮現那抹微帶苦澀的笑意:“妹妹謬讚,愚兄無比慚愧!”
他的聲音不急不緩,乾淨悅耳,很配襯他俊秀的外表,依晴依稀記得兩年前在家鄉小城的書局裡聽到這把聲音時,特意回頭瞧了他一眼,他彷彿一直站在那裡等她瞧過來似的,笑容真誠美好,氣度優雅,溫文端方,通身上下整一個好少年形象,而夏依晴剛剛在家與祖母夏金氏大吵一場出來,耳邊還回蕩着老婆子“不孝、惡女”的罵聲,滿心煩怒,怨氣沖天,感覺自己跟這種細皮嫩肉不懂生存艱難花朵般的小少年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於是低眸垂臉,不僅無視他有禮彬彬的問候,還冷漠地拒絕了他好心贈送的整套毫筆。
當時就不愛記得他,倒是小小的樂晴跟在她身後,把陳博元觀察得很細緻。
後來姐妹倆又在街上與他相遇過一次,依晴是沒看見,樂晴說她見着了,陳博元沒有靠近,只跟着她們走了一段路。
之後就是清明,便宜爹回家祭祖,破天荒要姐妹倆出去見他的同窗,她和樂晴去了,夏修平人品就那樣,想來同窗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依晴才懶得細看上頭都坐着或站着什麼人,只低頭裝淑女,行禮問候,從容說一些乖巧場面話,回到南院就趕着做繡活,樂晴在邊上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麼,她都沒有留意去聽!
想不到,曾經差一點和自己議親的少年郎,竟然是個文曲星,一口氣考了個三元及第,真是太厲害了!如果當時不那麼心浮氣躁,聽一聽樂晴的話,搭理一下陳博元,現在兩個人會怎麼樣呢?
冷靜地想一想,結果應該還會是目前這樣:黃氏惡毒,夏金氏和童氏逼迫,依晴不可能坐以待斃,母女三人還是會走的,離開湖州老家,辦不成及笄禮,與陳博元依然是毫無瓜葛,因爲進入京城地界,又遇上另一場鬥爭,弱勢母女需要一個保護神,而當時最佳選擇,便是嫁入榮平侯府!
所以,冥冥中自有定數,無緣人始終無緣!
陳博元遲遲不說告辭,依晴爲不致太冷場,尋話題與他說了幾句,一旁的花雨也在和小丫頭輕聲說話:“從這兒去悠然小築,也不見得很近啊,覺着走了老遠,還沒到啊!”
小丫頭答道:“姐姐,從前院打這兒去悠然小築很近的,比順着中路入內院再拐過來,省很多路程了呢!穿過這段遊廊,再走曲橋,繞過假山石,就是悠然小築了!”
陳博元對依晴笑道:“原來你要去樂晴妹妹那裡?”
依晴略有點詫異:“你知道悠然小築?”
“不瞞依晴妹妹,我之前來過夏府幾次,夏伯父帶我在這園子裡賞看各處景緻,樂晴妹妹的悠然小築,也去到過,那園子極好!”
陳博元說着,退開一步,作揖道:“那我就不耽擱二位妹妹相聚,依晴妹妹請吧,愚兄先告辭了!”
依晴便順着說道:“已近午時,宴席就要開了,還請世兄往前堂酒席上坐一坐,享用些食物……今日夏府辦酒宴,世兄是貴客,可惜我父親無長男與世兄相伴,依晴與樂晴身爲女子,不能陪世兄飲幾杯,以慶賀高中,很是遺憾!”
陳博元語氣緩慢地說道:“依晴妹妹客氣了!妹妹的心意,愚兄領會!多謝!告辭了!”
說完,陳博元低着頭轉身離開,開始是慢行,越走越快,夏府花園花木茂密,沿着遊廊邊上也擺放着許多盆景,時至暮春,花紅葉綠重重疊疊,形成一道道天然屏障四處遮掩,轉眼間就不見了陳博元的身影。
依晴便也領着幾個婢女往悠然小築的方向走去。
簡貞娘和羅素琴、羅玉琴以及另外幾位姑娘都還在悠然小築坐着飲茶吃果子點心,看見依晴到來,大家歡呼一聲,一齊跑上來把她圍了個嚴實,七嘴八舌問這樣那樣,依晴遇見熟悉的小女伴也很開心,一邊和大家應對說話,一邊解釋自己近段不能出侯府與大家見面,像簡貞娘有了喜事都不能親自道聲賀,實在是對不住了。
簡貞娘紅了臉,羞怯道:“這裡邊訂了親的,又不止我一個,做什麼拿我來說?”
“喲,還有誰啊?報上名來!”
便有兩三個姑娘露出羞答答的神情,羅玉琴挽着羅素琴的手臂,笑着說道:“依晴姐姐,我姐姐也訂親了!”
“真的?那要恭喜喲!”
依晴執了羅玉琴的手向她道賀,又朝另外幾位姑娘連聲道喜,笑着說道:“看來孤陋寡聞也有點好處,便是如我這般,一下子聽到這麼多個喜訊!今天是好日子,咱們定要好好喝幾杯,爲姐妹們慶賀慶賀!”
羅玉琴羞紅着臉道:“訂親都由長輩們出面操持,沒咱們什麼事,等到了那個日子,我自是要給你送喜帖的!”
依晴道:“好!一言爲定啊,你們可別忘了!”
簡貞娘道:“你放心吧,忘不了!依晴,難爲你總惦記着我們,也說說你吧,你在侯府過得好不好?”
一位姑娘笑道:“瞧你這樣問,侯府多富貴啊,依晴的日子自然是極好過的了!”
依晴也笑:“平平安安,知足常樂,日子便都好過!來,咱們坐下慢慢談——讓我也喝杯茶,爲了想見你們,這一路奔來,都渴壞了!”
衆人聽說,趕緊擁着她進到小花廳裡坐下,樂晴早讓婢女們另換了溫熱的茶湯和新鮮果子、點心上來,又讓紫香把專爲依晴準備好的溫開水拿來,自己嚐了一口,然後遞到她面前:“姐姐,你喝!”
依晴接過來喝了兩口,擡頭對樂晴笑着說道:“放了青檸,好喝又解渴,也問問姐妹們要不要喝!”
樂晴笑答:“剛煮了一大壺呢,還很熱,一會就能拿上來讓姐妹們也嚐嚐,看看有誰喝得慣,這碗是特地晾着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