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彷彿是從一個叵長的夢境醒來。
天光恍惚蒼白,透入蟬紗,窗裡一盆瓊花正在盛放,窗外竹影婆娑,風聲便隱約耳邊。
她不知爲何,是赤腳站在地板上,微一側目,又見朱紗帳半卷半放,牆上那幅墨色山水,牀邊孤高的九枝燈,地上雕花香爐。
妝鏡裡映出她的身影,隱約,纖弱單薄。
心跳攸然倉促。
當慌張的目光看清紫朱琉璃樽,五支各異精美的絹花,旖景總算忍不住驚叫出聲。
滿頭熱汗,呼息急促。
帳子裡的人幾乎是隨着那聲驚叫立即半坐起身。
旖景好半響才清醒了意識,原來剛纔只是一場夢境。
摁在錦衾的手掌移向已經笨重的腹部,感覺到微微的一個胎動,王妃這才真真切切地安心。
一聲“吱呀”,是槅扇開合,急促地腳步聲,隨着紗帳捲開,旖景看見虞渢神色緊張,顯然是剛從宮裡回來,紫蟒朝服未換。
“又做噩夢了?”他側坐榻邊,將她摟入懷裡,氣息拂過耳畔一片溫熱。
旖景看向槅扇外間,已經亮亮一片日照,炙陽刺入窗扉溢出炕蓆落在地板上,顯然是正午時候。
難怪她覺得悶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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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纔夢到遠慶三年,是我纔回來的時候,嚇了一跳。”旖景倚在虞渢懷中,緩緩地鬆了口氣,掌心與掌心重疊,感受着他的體溫,心裡越發安穩。
依稀仍是記得的,遠慶三年舒醒過來,那時的諸多愧疚與沉痛,悔不當初與怨恨滿心。
那時的她,應是沒想到會有今日,一切噩夢險惡煙消雲散,與身邊人再得結髮同心的緣份,攜手共老,所以她再不期望時光重頭。
這時,已是瑞正元年,寒冬已遠,五月入夏。
舊年冬月的辛未事變已經不再讓人津津樂道,民衆們更多議論的是西樑再次來使——友邦已經換了國君,虞顥西正式登位,授令薛國相爲使臣訪隆。
百姓們於是都聽說了西樑將正式對北原西廷開戰,大多擊掌稱慶,北原人儼然已經成爲“公敵”,大隆與西樑兩國都恨不能將其除之後快。
而自從旖景在新歲後被診出喜脈,這時已有六月的身孕,卻是早在兩月前就已經了有幾分大腹便便的模樣,不比那時懷曉曉時,直到臨產還不十分顯懷。
好些個月來,胃口奇好,但孕吐也十分頻繁,常覺睏倦,卻又睡不安穩,夜間翻來覆去甚易驚醒,睡到日上三竿就是常有了。
總之這回很折騰,攪得一家人都不得安寧。
而虞渢原本打算着政變風波一過,還能繼續有段閒睱,在家清靜,哪知當太皇太后詔他商議朝中人事——秦氏黨羽盡數清除,雖大多並沒參與歸化失守,不致處死,卻無一漏網的被去職奪官,人事自然有甚大變動,虞渢盡職盡責上諫,除了顧於問爲首的諸多翰林都被授實職,更從地方擢調了一批政績顯著者入朝。
這些人當然不限蘇、楚交好,有陳、嚴兩家門生故吏,甚至秦懷愚從前故舊,只要身具才能,又不曾與秦氏同流合污而德才兼備者,也沒有因爲秦氏之故被朝廷冷落,針對其能得以授任,而使發揮所長。
秦黨已除,至於前朝世家諸多故舊,也並非個個都是奸侫,朝廷理應知人善任,纔算真正平息政變風波,使政通人和。
春闈也沒受政變以及帝位變更的影響,依時而舉,又有一批進士產生,其中不乏寒門學士。
虞渢這番光明磊落毫不循私亦無偏見的諫言,深受太皇太后嘉許,於是“剝奪”了王爺的長假,加封爲輔政王,一應軍政由虞渢與兩宮太后商議決斷。
不過太皇太后到底還考慮着虞渢是大病初癒,沒急着讓他在寒冬臘月參與早朝,特許巳初入宮理政。
但到了三月,日漸回暖,虞渢已經自覺終止特權依時早朝。
不過日日午時都會回府,陪有孕在身的妻子一些時候。
“遠慶三年。”虞渢微笑:“我記得正是那一年我從翼州返京,第一回去國公府拜訪,就遇見了你,還是個小丫頭,看見我嚇得險些沒把書架推翻,我當時可愁悵得很,心說我長得哪裡嚇人了?”
那時他尚不知她也遭遇重生,心中還不無苦澀,認爲五妹妹果然是牴觸他的。
夫妻兩個回想起前事,這時各自都有些感慨。
一邊依偎着說話,虞渢的掌心輕撫着旖景隆起的小腹:“也別太擔心,江漢診出你這胎極有可能是雙生,比尋常有孕辛苦些也是難免,這回連曦妹妹都被我請了回來,她不也說一切正常,胎兒很好,勢必能順利生產。”
原來早在三月,旖景感覺身子笨重得厲害,似乎有些異常,便專請了江漢再來診脈,哪知卻說可能是雙胎,一時間,衆人皆喜,虞渢擔心會有意外,趕忙往安瑾那裡寄信,託她請衛曦暫時歸國來京,周護旖景直到生產。
這回薛國相來使,衛曦也跟着來了錦陽,她在外行醫多年,接觸的孕例也有不少,再一次確診旖景十有*是懷的雙胞胎兒。
雖有兩大名醫診治,都說無礙,可爲防生產時有個萬一,虞渢還是按照衛冉兄妹所稱,在王府準備了一間“無菌室”,倘若生產不順利,衛曦便能及時“剖腹取嬰”,雖衛冉兄妹一再保證經過在西樑時諸多驗證,此法不存危險,母子皆能平安,可虞渢爲免旖景憂懼,一直隱瞞着——畢竟,常人聽說“剖腹”這樣的詞彙難免會覺悚懼。
旖景的心態卻甚好,微微撐起身子,幾分促狹地捏了捏某人的鼻尖:“分明是你在擔心,我可沒有。”又問:“朝中如何,娘娘可贊同了與北原開戰?”
“昨晚與薛國相一席長談,他倒沒有避諱,把西樑王的計劃直言不諱,果然……”虞渢搖頭輕笑:“有那煞星,北原西廷可算窮途末路了,倘若咱們恃機進攻北廷,的確會撿個大便宜,娘娘雖不擅長軍事,可有岳丈一意贊成,也沒有過多猶豫,已經決定讓岳丈領兵,再調北疆邊軍,攻北原邊防措手不及,不出所料的話,這回能奪北廷數座關隘,陰山以北,十數城池,從此就是我大隆疆域。”
便宜是撿着了,可經此一戰,大隆無疑正式向北原開戰,好在虞灝西已經挑唆得西、北二廷從有意修好再度反目成仇,再有西樑糾纏不放,北原西廷自顧不睱,不可能增援北廷,戰事對大隆、西樑都爲有益。
不過一旦發動全面戰,軍資戰備消耗巨大,難免會影響財政,得會同六部商議稅政之策,既能保證軍資戰備,又不會使百姓生計受戰爭影響。
這些煩難事,虞渢自然不會對旖景提起。
“太皇太后有意恩封刺帝獨子爲東川郡王,敕造王府,允陳太妃與其居住。”虞渢只說了一件小事,岔開話題:“這事是太后諫言,太皇太后直贊太后仁厚。”
不久前,陳氏生育一子,刺帝雖被廢位庶人,可始終是先帝血脈,太皇太后本有意赦免其子,可又顧及天子與太后,甚爲猶豫,旖辰卻主動提出,自然合了太皇太后心意。
“刺帝已經以命抵償,姐姐一貫良善,原本就不會涉及稚子。”旖景頷首。
兩宮太后皆有監政之權,和睦尤其重要,這樣纔對天子將來順利親政有益。
“還有就是貴太妃病重,怕就在這三、兩日。”虞渢略提一句。
貴太妃雖然得保性命,卻依令前往清平庵清修,因爲刺帝自刎,對她打擊甚重,其實一直就臥榻不起,當知陳氏爲刺帝生下一子,總算使香火得續,像是徹底放下心事再無生志,病勢越漸加重,已爲不治。
而就在五月中旬,就傳來了貴太妃薨逝的消息。
轉眼,就到九月。
慈安宮裡一片喜氣洋溢。
因爲北疆傳回戰報,此回突襲北原大獲全勝,陰山以北,自從十國之時就淪喪的城池收歸,再度成爲中原疆域。
太皇太后正與虞渢商議調遣勳貴領兵駐防事宜,卻忽有一內宦急急忙忙入內。
不久,便見輔政王心急火燎地奔出,使得一衆宮人目瞪口呆。
輔政王一貫穩重,無論何時都是文質彬彬、雲淡風清的派勢,便是辛未政變日,殿下入宮通稟事變,也不見這般慌里慌張,今日這是爲何?
便有宮女悄悄拉着滿面是笑的詹公公打聽。
“王府有訊,王妃怕是要生產了。”詹公公心情愉悅,竟滿足了宮女們的好奇心:“快別糾纏咱家,太皇太后有令,讓咱家去王府候訊呢。”
目送詹公公緊隨輔政王而去,宮女們都是一臉豔羨。
“大隆貴婦雖多,說起輔政王妃,個個都是羨慕不已,都說她有福氣,輔政王的才品那是不用說的,難得的是如此尊貴的身份,卻待王妃一心無二,別說側妃侍妾,據聞,屋子裡連個通房丫鬟都沒有。”
“宗室這麼多王妃、郡主,也只有輔政王妃最得太皇太后心意,這回有孕,太皇太后先後賞賜了不少事物,眼見今日生產,又立即讓詹公公候訊,倘若得子,勢必立即封爲世子。”
“我彷彿聽如姑姑說道,王妃這回是懷的雙胞胎兒。”
“那可真是喜事了,要說來,太后娘娘與蘇世子豈非就是雙生?想不到輔政王妃也有這等福氣。”
而正被人議論羨慕的旖景這時卻不好受,其實今早,虞渢剛起身早朝,她便感覺到腹痛,立即移去了產房,不多久就破了羊水,可大半上晝過去了,陣痛一陣強過一陣,胎兒卻就是不肯出來,雖說旖景在生曉曉時也折騰了整整一晚,自己倒覺得正常,外頭候着的老王妃卻焦灼不已,實在沒忍住,打發下人去宮裡送訊,把虞渢喊了回來。
於是部分錦陽百姓這日目睹了一身紫蟒的輔政王在青雀大道上策馬疾奔的稀罕事。
剛進院子,產房裡傳出的一聲慘呼就嚇得王爺冷汗直淌,滿臉蒼白就要往屋子裡衝,老王妃非但沒有阻攔,也想跟着往裡衝,好在謝嬤嬤與楊嬤嬤兩個一把攔住。
好勸歹勸,說裡頭血氣重,仔細衝着,就是不放老王妃與王爺入內。
眼下婦人生產,男子堅決不許入內,老王妃則歷來看不得血,從前就有過眼見因爲意外削傷手指的丫鬟小小一道血口,老王妃卻險些昏厥過去的事。
“太妃與王爺安心,有衛姑娘、江姑娘在裡頭呢,纔剛遞話出來,一切都好。”
哪知一貫溫文爾雅的王爺卻發了脾氣:“倘若安好,爲何王妃這般痛呼!孤必須入內,快些讓開。”
謝嬤嬤忍不住苦笑:“殿下,這婦人生產,疼痛也是常理……”
盡職盡責的兩個嬤嬤堅決阻攔,好容易才勸住這對焦灼不安的祖孫。
及到下晝,才聽裡頭一陣響亮的哭聲,不久,秋霜出來報訊,王妃順利產下一子,果然腹中還有胎兒。
虞渢的心這才放下一半,老王妃更是合掌唸佛。
喜訊傳開,不久,曉曉卻纏着乳母一同來了這處,小丫頭已經快到三歲,跑得越發穩當了,一張小口,話說得分外流暢:“阿爹,曉曉聽說孃親生了小阿弟,曉曉是姐姐了,阿弟在哪兒,曉曉要瞧阿弟,曉曉還給阿弟帶了果糖,阿弟嚐了就會歡喜曉曉,曉曉要聽阿弟喊姐姐,阿爹快讓曉曉瞧瞧阿弟,乳母說阿弟是男孩兒,和天子哥哥一樣,不像曉曉和欣安姐姐是女孩子,那阿弟豈不是沒有曉曉好看?不對,天子哥哥也挺好看的,阿爹更好看,阿弟想必也是好看的,阿爹,快讓曉曉瞧瞧,如果阿弟好看,我就把孃親才做的那條繡裙讓給阿弟。”
小丫頭拉扯着虞渢的袍子一個勁的搖晃,仰起的小臉上眼睛笑成了月牙兒。
虞渢只好抱起女兒,看了一眼產房,剛纔秋霜倒是把兒子抱了出來,立即就被老王妃搶過手中,因爲旖景仍在生產,他也沒有心情留意兒子,只匆匆看了一眼,印象裡就是個滿臉通紅的小傢伙,長眉毛沒都沒看清。
“阿弟睡着了,現在不能吵着他,曉曉乖,晚些時候再瞧。”虞渢心不在焉。
已到傍晚,剛纔他又聽見產房裡的痛呼,這時卻又沒了聲息,不知裡頭情形,好容易放下一半的心又重新懸了起來。
這一等,又再直到暮色四合,剛剛出生的嬰兒已經餵過一回奶/水,心滿意足地又睡着了,當爹的也總算看清兒子不僅長了眉毛,而且還長了眼睛……不,是已經能睜開眼睛。
再聽產房裡有嬰兒“哇哇”大哭,便見秋霜滿臉是笑地跑了出來:“恭喜王爺再添一子。”
老王妃這時在衆人力勸下,纔去用了晚膳,又趕了回來,一進院子就聽見好消息,連忙讓人去通知一聲顯王,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一下子就多了兩個曾孫兒,老王妃喜上眉梢。
而虞渢終於得了允准進入被丫鬟們迅速收拾乾淨的產房,一眼瞧見妻子披散着頭髮,雖是精疲力竭闔目休息,鬢角還有汗意,但應是無礙,心才總算放下,這回連瞧也沒瞧一眼乳母懷裡的嬰兒,衆目睽睽下就握了旖景的手,連聲輕喚。
衆人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可不過多久,又聽“咣”地一聲門響,這讓廂房裡圍着老王妃閒話“欣賞”雙生子的衛曦與江薇都嚇了一跳,兩人心下都是一沉,不約而同地跑出屋子,果然瞧見輔政王滿臉蒼白。
“快,兩位快去瞧瞧,王妃忽覺腹痛。”
說完話,虞渢又轉身跑回產房。
剛纔他正與旖景說着話,哪知就見妻子面色大變冷汗直淌呻吟起來,這時更是忍不住痛呼出聲。
虞渢想要上前,卻又擔心干擾衛曦與江薇診治,只好頓步,着急得滿頭冷汗,隨後趕來的老王妃也是着急不已,一把拉了孫子的手,喃喃祈願上蒼庇佑,孫媳婦可千萬不能出事。
衛曦凝神聽了陣脈息,一時驚疑,又讓江薇診脈,自己掀了帳子跪上牀去,似乎是在觸摸王妃的腹部。
虞渢只覺呼息都停窒了,掌心瞬息冰冷。
好容易等到衛曦與江薇有了診斷——
“太妃與殿下安心,王妃應是……腹中還有一個胎兒……”
瑞正元年九月,輔政王妃順利生產,卻是世間罕見的三胞胎兒,並且都是兒子,一時間,喜訊傳開,兩宮太后欣喜不已,與蘇、楚兩府交好者也直稱幸事,便是洗三禮,竟然都引得不少貴族主動登門道賀。
因爲第三胎再得一女眼看不能迎娶曉曉的平樂郡主聞訊,大喜過望,洗三禮這日就“強逼”着虞渢答應聯姻,原話是:“遠揚你這小子,一口氣得了三個兒子,怎麼也要勻出一個來給我做女婿,我嫡次女正好比你兒子大三歲,三女兒卻是同齡,兩個女兒任你擇選,至於你家兒子,三個一模一樣,我也不挑,哪個都行。”
虞渢夫妻:……
依稀聽到曉曉不知和哪個小夥伴炫耀:“我孃親是巾幗英雄,一下子就給我添了三個阿弟,三個阿弟一模一樣,雖這時不怎麼好看,乳母說再過一陣兒就好看了,厲害不?”
旖景:閨女,巾幗英雄不能這麼用吧?
這一年冬,關睢苑的梅花分外燦麗,一日大雪初停,茶室裡,恩愛夫妻依偎而坐,看着穿得像個棉球的女兒在雪地裡梅紅下奔跑嬉戲,兩人眉目舒展,笑意愉悅。
“待得明年冬季,曉曉就再多三個阿弟陪她在雪地裡嬉鬧了。”虞渢輕摟妻子已經恢復纖細的腰身,一吻,落在她溫暖的髮鬢。
歲月靜好,幸福美滿,大抵如是。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