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黃氏挾持着五郎來到遠瑛堂,必須通過內宅這一道門禁,雖說垂花門前站滿一列革甲兵士做爲抵禦萬一入侵的最後屏障,但眼見五郎被利匕逼喉,一衆未免投鼠忌器,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眼睜睜地看着黃氏一行唯有四人進入門禁,而不少健僕即便集中在二門內,當然也不敢阻攔,卻有機智人偷偷跑入遠瑛堂,先一步通稟變故。
因此當黃氏邁入整座府邸中軸線上最後一重院落時,以許氏爲首的女眷已經迎出,雙方爭執對峙鬥智鬥勇的地點是在露天,而不是正廳。
不過被重點保護的幾個孩子,除了董音長子與纔剛出生的幼子,還有林氏已經兩歲的四房嫡子,仍在遠瑛堂後的廂房,被各自乳母與丫鬟圍護。
而這時,利氏忽然被黃氏說服,將董音強擄在手,更使情勢緊張膠着。
黃氏帶着這兩壯漢顯然有些身手,正對院中僕婦虎視眈眈,並沒有插手扼制人質,顯然,黃氏分配的任務是以防有人偷襲,實因黃氏極有信心,她雖是內宅婦人,制服一個雙手被縛的少年還不成問題,自認憑她的機警口才,遠勝許氏這個嬌生慣養的世家女,至於利氏的蠢笨愚蠻,越發不屑一顧。
相比許氏,黃氏雖也出身望族,卻是在狠毒嫡母的壓制下步步艱難過來,靠着隱忍與察顏觀色才能生存,併成功謀奪嫁入豪門的姻緣,對這一點她甚是自得,無論心計與手段,自問非許氏這等一帆風順的婦人比得。
唯一缺陷就是武力值實不佔優,但這時有人質在手,黃氏斷定許氏不敢令僕婦、親兵輕舉妄動。
這時眼見利氏已經被她蠱惑,黃氏微一挑眉,冷冷看了一眼董音,見她仍在強自鎮定,脣角的冷意更帶一抹嘲諷。
她從沒把董音這個長媳看在眼裡,甚至無數次慶幸大長公主當年的偏心,倘若真讓蘇荇娶了甄茉,憑那丫頭的城府與狠辣,今日也不會讓利氏輕易得手,以五郎爲質說不定根本沒有作用。
這念頭剛一閃過,黃氏就聽見董音仍然柔緩的嗓音:“二嬸,既然你已擄我在手,該讓夫人放開五弟。”
直到這時還想爭取利氏?黃氏不無諷刺的想。
但利氏的一雙血目卻看了過來,企盼太多,竟坦露出瘋狂的意味,就像一隻被激怒的野獸,這讓黃氏心頭一個激零,不免更加警慎。
如果不放五郎,說不定會真會激怒利氏,蠢貨的腦子歷來不比正常,萬一要是又被對方拉攏,放開董音找她拼命,她就算一刀割斷五郎的喉嚨也不頂用,反而讓自己陷入死局。
“我會放開五郎,不過必須要琦哥兒來換。”黃氏冷笑。
琦哥兒是蘇荇的長子,衛國公府的小世孫,地位自然重要,至於董音的小兒子尚不足月,這時連名字都沒取,黃氏並沒放在心上,認爲有董音與琦哥兒在手已經足以作爲要脅。
“二嬸,琦哥兒還小……”董音臉色也是一變。
“五郎難道就成年了?他可是我獨子!”利氏重重喘着氣,手裡的金簪顫抖着,越發加重了逼刺,董音的臉上總算浮現一層懼怕。
“許氏,快讓人帶琦哥兒出來。”利氏喝道。
“三嬸,千萬不能……”董音話沒說話,只覺喉嚨一痛,就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許氏的臉色也分外難看。
“若不立即帶琦哥兒出來,我豁出去,也要讓大郎媳婦爲我母子兩個陪葬。”利氏顯然已經心智大亂,兩眼盡是殺氣。
黃氏也緊張地盯着許氏,說到底,五郎並沒有多少作用,只有擄得董音母子在手,纔有利於大局。
她總算看到許氏後退一步遞了個眼色給一邊的心腹。
“慢!”黃氏卻又喊道:“只讓蔣氏帶琦哥兒出來,旁人不得靠近。”
己方人手不足,兩個壯漢必須專心於防人偷襲,一旦放開五郎,利氏不可能再幫助自己,董氏可以由她挾制,好在還有蔣氏挾制琦哥兒。
黃氏並沒有注意到董音聽這話後卻暗籲口氣。
這一幕不過是爲了迷惑黃氏放開五郎,利氏自然是假意投誠,若輕易騙過黃氏最好,但董音估計自己這個婆母沒這麼好哄,應當會逼迫用琦哥兒交換,原本打算也是讓蔣嬤嬤從中配合,只要五郎一得自由,利氏與蔣嬤嬤再不會聽命黃氏,己方人多勢衆,黃氏身邊的健僕不是對手,到時衆人都可無虞。
眼下黃氏主動提出讓蔣嬤嬤帶出琦哥兒,說明已經中計。
琦哥兒眼下也纔是稚子,被蔣嬤嬤拉着手出來,眼看母親被制,急得就要衝上前來,卻被蔣嬤嬤一把扭住了手臂。
蔣嬤嬤眼看着雖然兇狠,但實際上,卻悄悄地遠離黃氏,準備着一旦五郎被放開,就將琦哥兒重重推向國公府僕婦那邊,遠離險境。
而就在這時,想不到又有變故發生!
卻是幾個僕婦驚慌失措地衝進遠瑛堂,尖着聲音喊道:“三夫人,大事不好,從松濤園的那頭有賊人攻入……”
話沒說話,便聽箭簇破空而來,穩穩紮中僕婦後背,中箭者撲地立絕。
兩名朱衣鐵甲京衛拔劍在手,凶神惡煞般襲向迎前阻擋的家丁,殷紅噴濺,讓一衆女眷花容失色。
這一變故自然也吸引了黃氏,她下意識地轉身,當見京衛後緊隨而來鐵甲染血的青年,正是黃悝,實在大喜過望,喊出那一聲“二郎”甚至帶着哭音。
原來蘇荇雖有安排在先,不但留了數百親兵在家防守,外頭還有心腹京衛隱伏,奈何蘇荏的確不善軍事佈署,當聞外頭殺聲四起,只讓府裡親兵拉弓嚴防有人架梯躍牆,錯過了最佳時機與伏兵裡外夾攻,國公府佔地寬廣,防線實在太長,消極防範難免會有疏漏,而黃悝又很有幾分本事,眼見伏兵在外,料定衛國公府早有防範,硬攻不易。
他穩下心思略一分析,推測董氏母子必然不可能被單獨留在松濤園,黃悝到底曾是建寧候府子侄,對衛國公府的地形並不陌生,深知松濤園側門穿過一個甬道便能進入內宅角門,眼下衛國公府重點盯防的是幾處門禁,莫不如帶領幾人從松濤園翻牆而入,用火銃轟開角門便能進入內宅。
居然被他得手。
眼看黃悝衝入遠瑛堂,黃氏頓覺安心,手裡的匕首便下意識一鬆。
而這時,許氏等自然大驚失色驚惶不已,唯有利氏注意力一直在五郎身上,眼見黃氏挪開匕首,眼睛裡頓時迸出兩道兇光,把董音往旁邊一推,眼明手快一把將兒子扯了過來。
黃氏被這變故驚得一怔,下意識就要將人奪回。
若論腦子,十個利氏也不是黃氏對手,可要比武力……
黃太夫人從前再怎麼苛待黃氏,也只限於精神折磨抑或缺衣少食,還沒到讓黃氏做力氣活的層面,說到底,黃氏也是手無縛雞之力,哪比得過利氏早年田耕勞作練就的一身蠻力。
剛纔在董音脖子上裝模作樣的簪子,眼下真正毫不留情地抵緊了黃氏咽喉,想到黃氏剛纔在兒子項上留下的血痕,利氏真恨不得乾脆一簪子把黃氏扎死,但她一眼瞧見剛剛還意氣風發的黃悝一聲怒吼,卻停住腳步,並立即喝令京衛住手,難得的聰明機智一回,拉着黃氏連連退後,站定在幾個家丁身後。
這下子又成對峙的場面。
而董音雖被利氏重重一推摔了一跤,早被幾個眼明手快的婆子扶起,並無大礙,蔣嬤嬤早從最初的震驚回過神來,一把抱起琦哥兒更是退入了正廳。
說來話長,一切卻如發生在電光火石。
“放開我姑母!”黃悝一步當前,滴血利劍直指向利氏,可惜,利氏把自己牢牢地藏在黃氏身後,再者身前還擋着幾個雖無利器在手,只操着木杖鐵棍卻視死如歸的忠僕,黃悝想殺利氏不難,可他一動手,黃氏的咽喉就會先出一個血窟窿。
黃陶三個兒子,打小受教,並不曾往歪門斜道上發展,黃恪就不說了,黃蒙雖說有紈絝習氣貪圖享樂,卻還重義,也並不是爲非作歹之輩,黃悝自幼習武,更是被黃陶寄予重望。
黃悝不是書呆,在他心目中,老爹就是榜樣,指哪打哪毫無二話,這回天子要行逼宮,老爹是天子陣營,黃悝自然要拼死效命。
但黃陶教會了兒子武藝謀略,卻並沒着意灌輸不擇手段等陰狠狡詐,反而教育兒子要重情重義。
自然,黃悝重義,只針對己方,比如廖家,比如黃氏這個姑母。
黃陶屢屢叮囑兒子,倘若沒有姑母,就沒有他們一家今時今日,姑母自幼被趙氏欺凌,嫁後又被大長公主與衛國公小看,掏空嫁妝補貼自家,教育黃悝謹記孝義,無論何時何境,都不能棄姑母不顧。
黃陶也確是對黃氏這個妹子十分疼愛,卻沒想到有朝一日,黃氏會成爲要脅兒子的籌碼。
黃悝這時進退兩難。
而黃氏也很快回過神來,明白自己居然中了對手的圈套,眼下竟被她分外鄙夷的利氏控制在手,做爲要脅侄子的把柄。
懊惱與怨恨就像兩排毒牙咬在黃氏心口,可她明白不能耽擱時間,黃悝雖攻了進來,卻只有這些人手,顯然是偷襲,衛國公府仍舊佔據主動,若待前院的親兵聞訊來援,黃悝自保都難。
必須立即控制董音母子,才能反敗爲勝。
“別管我,二郎,快擄董氏母子在手,以爲要脅!”黃氏尖聲一句。
“姑母,我不能!”黃悝睚眥俱裂,緊握劍柄的手顫抖不已。
許氏也在飛快盤算,黃悝雖沒率大部攻入,己方看上去人多,但到底不比得這些宮衛的身手,他們倘若真下狠心,家丁僕婦難以抵禦。
一定要拖延時機,才能等到援兵。
“夫人難道不顧三弟?”卻不待許氏出聲,董音已經心有靈犀般開口:“眼前局勢,夫人心知肚明天子已經事敗,纔會使出這般拙劣之計,莫說世子稟奏忠義,切不會私情而不顧大局,便是我一介女流……決不會容許自己身陷敵手而讓世子兩難,夫人若是相逼,我與琦哥兒也會自絕在前。”
活口才能作爲要脅,死人只會讓蘇荇心灰意冷再無後顧。
“夫人助紂爲虐,就不怕牽連三弟?”董音冷冷追問。
眼下是要儘量拖延時間,只要黃悝遲疑不決,便可能等到援兵。
“莫聽這話,董氏即使有膽量自絕,憑她的心志,決不可能加害琦哥兒,只要擄得琦哥兒在手……”黃氏尖聲喊道,毫不在意利氏手裡的簪子已經刺進了她的血肉。
但董音卻打斷了她的話:“我即使下不得手,三嬸也會下手!我母子二人寧願喪命,也絕不被人利用,我母子二人是爲君國爲家族而死,九泉之下,當見列祖也是昂首挺胸,可是夫人!你想想三弟,今後他怎麼面對親長家人,怎麼面對人言指責,三弟好學上進爲有志之士,難道你真要因爲一己貪念讓他無顏面世從此自暴自棄?”
“不需跟黃氏廢話,賤人早就喪心病狂!”似乎是感覺到黃氏的掙扎,利氏怨憤衝頂:“黃悝,你聽好,你若不棄劍投降,我立即把你姑母扎個對穿,你要立功,就踏着你姑母的屍體上來!”
利氏的話顯然激怒了黃悝,但也有效震懾對手不敢妄動。
哪知黃氏卻懷必死之心,只要爲蘇芎爭取富貴,爭取這一線機會,決不能讓夫家再有翻身之境。
她就不信,懦弱無能的大兒媳婦真做得到這般心狠手辣,殺子自絕!
如果黃悝束手就擒,天子更無勝算,兄長也只有死路一條,而衛國公府卻能繼續榮華,蘇荇將來仍能繼承爵位,楚王必會受重,蘇旖景堂堂正正的楚王妃更是一生顯貴。
黃婉的子女決不能有此善果。
決不能讓九泉之下趙氏那老虔婆笑話他們兄妹。
她已經沒有後路,只有孤注一擲,就算是死,也要拉着黃婉的子女陪葬。
“二郎,悝兒,你是奉天子聖令,爲國除奸,要以大局爲重!董氏決不會自盡,在場之人也決不敢對世孫下手,他們只是在拖延時機,莫要猶豫,想想你爹孃,想想你兄弟,你若遲疑,他們性命難保!悝兒動手,否則姑母死難瞑目!”
只有天子最後獲勝,兄長才能揚眉吐氣,有兄長在,三郎便能繼承爵位,除三郎外,衛國公府皆爲逆賊,成王敗寇,世人怎會非議三郎?
黃氏深吸口氣:“悝兒,你若再是遲疑,姑母便咬舌自盡!”
話說得這般堅決,黃悝也是熱血男子,當然不會再有遲疑,雖兩眼漲紅,卻決然下令:“動手!”
許氏立即一把扯住董音:“家勇還能抵擋一陣兒,我們從後院退走,不到最後一刻,千萬不能輕生。”又喊利氏:“二嫂,快撤離。”
利氏咬牙,本想拉着黃氏一塊撤走,目光一睨,見兒子雖已被僕婦解開繩索,但脖子的傷口卻血流不止,心中一陣劇痛,黃氏又用力掙扎起來,寧死不肯妥協,利氏一口惡氣直衝咽喉,揪着黃氏的領口,手腕高高擡起,簪尖衝向黃氏頸骨重重一刺——
慘烈的痛呼尖厲響起。
利氏把黃氏一搡,推給一員家丁:“拿她擋劍也好!”
衆人往後院角門奔出,而黃悝也緊隨其後,多虧有那些忠勇的家丁捨命阻擋,好在黃悝爲了攻入角門火銃已經耗盡,眼下沒有火器襲擊,但卻有京衛身負弓箭,不敢針對董音母子,一箭卻正中許氏肩頭。
“三嬸!”見許氏中箭,董音大急,立即摻扶住踉蹌前撲的許氏。
“別管我,你與琦哥兒快走!”許氏咬牙說道。
嬌弱婦人肩負箭傷,實不能行走,許氏把董音一推,朝向利氏喊道:“快帶荇哥媳婦走,萬萬不能讓她母子落於敵手,二嫂,眼下只能靠你……”
“不,三嬸,我不能置你不顧。”董音卻也推了一把利氏:“二嬸,琦哥兒拜託給您,這些人是要我活口,不敢加害,我會與他們周旋,快帶琦哥兒走。”
利氏也是遲疑,可看黃悝又再斬殺了一員家丁,往過沖來,情急之下,也只好含淚奔逃。
利氏重傷黃氏,眼下生死不知,黃悝心中自然悲憤,兩眼已是血紅,一腔怒火盡都傾瀉於許氏身上,見她負傷,高舉冷劍,卻被董音擋在劍刃之下。
“別以爲我不敢殺你!”黃悝恨聲。
“要殺就殺。”董音毫不退讓。
可這一劍到底還是遲疑……
也就是這麼稍微遲疑,忽有一人襲向黃悝,是抱着他的腰跌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