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在選擇福王這個孫女婿時,從未想過衛國公府又再牽涉到皇位爭奪的漩渦中心,因爲當年無論從哪一方面看,福王也沒有繼位的可能,太子之位雖說不是穩如泰山,但顯而易見的是,先帝並沒有意向立福王爲儲。
當初高祖駕崩,諸王爭位,太宗是大長公主嫡親兄長,她當然堅定立場。
太宗時因偏愛庶子康王,而欲立長,因爲太皇太后也爲嚴氏女,與大長公主歷來交近,當時衛國公府也不可能袖手旁觀,是以,諸多勸諫,才使太宗回心轉意而立嫡子爲儲。
只沒想到,眼下龍椅上雖有人在座,偏偏又出了垂簾監政,以致君國大權分握人手。
大長公主未必不知當今天子多疑自專,就算衛國公府忠心不二,也不能贏取信任,頂多也只是鳥盡弓藏的結局。
不說與太皇太后大半輩子以來的姑嫂情份,就因先帝確有監政之旨,將君國權柄暫交慈安宮掌握這一層原因,大長公主也不可能“逆上”,幫着天子奪勢,而與太皇太后反目。
而虞渢分析得清楚,太皇太后一旦動了廢位的決心,十有*會扶尚是稚子的順哥兒登位,至少在順哥兒成年大婚之前,慈安宮便有名正言順監政之權,而諸如衛國公等權臣,到時必然也能輔政。
倘若真是這個結果,衛國公府就不能淡出官場自顧逍遙。
眼下,就算太皇太后還未痛下決心,可天子不會善罷甘休,這對祖孫之間的矛盾勢必會成鴻溝之勢,無法填補。
演變到兵刀相見只是遲早。
可旖景認爲似乎這不是“攤牌”的最好時機,依她對虞渢的瞭解,即使要解釋今日諸多,大可以針對秦家爲主要目的,不至於開誠佈公早有“不臣”之心,而讓祖母多少覺得有“嫁禍”天子的感覺,而遲疑不決。
大可等到“二聖”之間的矛盾進一步激化演惡,呈有你無我之勢逼得太皇太后不得不痛下決心時才行這一步,因爲到了那時,祖母不可能罔顧先帝遺旨,勢必也是要站在慈安宮一方,而不像這時,產生爲讓順哥兒位及九五而主動謀權的心虛。
王爺這番“迫不及待”讓旖景頗覺怪異而隱隱擔憂。
是以這晚,當她踐約——總算一小段風波已過,原是答應去東郊別苑小住兩日,正好七妹妹在月初也已出閣,八孃的婚期卻在九月,許氏完全騰出手來,也不需旖景在協理事務,她也該到返回夫家的時候。
本是一切順遂,可旖景卻難免憂心,猶豫一番,還是沒有再追問不放,畢竟這些日子以來虞渢一人要佈置全局,實在廢力廢心,眼下既然已將計劃知曉國公府,那麼羣策羣力總歸會讓他大減負擔,從這個層面來想,實爲好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其實衛國公府並沒有第二抉擇,大長公主或許會因爲“私慾”在先而略有愧意,可說到底,如果天子不是那麼多疑自專而謹遵先帝遺旨步步爲營,別說將來,便是眼下也到不了如此情勢。
大長公主也不是迂腐之人,至於衛國公,那也從未受過“愚忠”的教育。
煩難會在短暫,但決斷應當果敢。
旖景只是提起曉曉——眼下,太皇太后徹底爲她正名,今後再不會有人藉口她被擄一事而針對發難,也該將曉曉迎回了。
原本以爲虞渢會詳說計劃——旖景知道他與西樑一直保持通信,究竟虞灝西有沒答應主動交還曉曉,若還偏執不放,就該採取別的計策,橫豎這時戚氏將曉曉暫作人質送去西樑的事已經遁序漸進地告訴了太皇太后,大可逼迫虞灝西就範,辦法不是早想好的?
可虞渢卻是一句:“是到時候了。”
就這麼簡單結束這個話題。
“好容易求得告假,容我清靜這兩日,曉曉的事是一樁,眼下太皇太后既然臨朝,內閣怕是得忙碌起來,今後又將不得清閒,就這兩日,先莫理論旁事可好?”王爺甚至懇求。
六月的晚間,星河晴朗,月色亮澈,暖風捲起浮香襲襟,他突然從身後將她摟在懷裡,下巴擱在肩上,呼吸纏綿耳邊,面前的一方瀾池,照出天上玉兔,一片銀粼微泛,蓮葉似那繡裙,襯出芙蓉纖纖亭亭。
多少疑惑與隱隱擔憂,就被悄然壓藏在心底。
兩日清閒,不過彈指之間。
白晝時日光炙烈,並不是遊山賞水的好季節,兩人便在翠竹環繞的茶室閒坐,一盞清茗,或者跽坐清談,或者依偎着各自看書,聽那風聲下簫簫竹響,敞開着窗扇,由那日照影長深深淺淺。
待得傍晚,地上不再有蒸騰灼人的暑氣,再共乘一騎去那郊外,看落日緩緩沉向山麓,一池瑟瑟的豔紅,被夜色洗去浮華。
沿着湖水的長廊,雕漆相比當年又再斑駁古舊了一些,廊外的數座湖石上,卻又新添了不少新詞,兩人駐足細看,爭論兩句優劣,是否新作還是舊題。
就到了離開前的一晚——畢竟虞渢位及親王,又任着內閣學士,天子那時有意冷待他還能時時偷個清閒,眼下太皇太后臨朝,又在旖景的事情上出了大力,分明又要重用虞渢示意,兩日假後,王爺當然要參與朝會,別苑畢竟是在郊外,來往多有不便,旖景也不願他日日折騰早起晚歸。
卻在膳後,王爺忽然有了對弈的興致,高閣上設下一局,先是他佔盡上風,旖景捏着枚棋子半天不知落於何處,王爺倒“狂妄”,伸了個暢快的懶腰:“我先下去沐浴,待得歸來,王妃若依然一籌莫展,便算輸了。”
歸來時霞照仍在天邊,雖然已經淺淡了。
晦暗下去的天光裡,王妃眉開眼笑得意洋洋,顯然是找到了應對之策。
王爺頗有些不信的模樣,過去一瞧,便就慎重起來,兩人又你來我往了一番,縱橫間黑白膠着。
不知不覺,夜色便已瀰漫,水天蒼暮,山巒綽約。
王妃親手點了燈,移到棋案前,擡眸一看,便見王爺散着半肩長髮,眉頭鎖了個扣,指掌間的一枚黑子不再拋握了,一動不動地捏在兩指之間。
旖景還以顏色:“我也下去沐浴,待得歸來,王爺若依然一籌莫展,便算輸了。”興災樂禍地走了。
歸來時,遠天唯一那線霓光也被幽黯吞噬,星河已漸璀璨,嬋娟姍姍高出竹梢。
高閣上燭照搖曳,榻上的人卻成了半靠,長目輕闔,卻是睡了過去。
那一局棋,顯然仍是未解。
旖景稍稍蹙眉,輕觸他的手掌,卻是一片寒涼。
“遠揚。”聲音裡未免帶着些焦急與疑惑。
虞渢這才睜眼,未知是否月色映照得,臉上蒼白。
目光有一瞬的恍惚。
剛剛突地又覺眩暈,本是想強抑,難道又不支睡了過去?
“可是覺得不適?”旖景傾身上去,撫上額頭,感覺到的也是清冷。
“被王妃刁難住了,乾脆認輸,不過閉目養神,卻又犯難起爲曉曉取名兒的事,也近一載了,卻仍沒想好。”他說話,語氣裡仍帶着股子氣息浮亂,便再掩飾:“是覺得有些睏倦,迷糊了會兒。”
“窗口風涼,上牀歇息吧。”旖景扶着人坐起,仍不放心:“從前你可沒這麼易睏倦,纔剛入夜而已,若有不適可別瞞着我,身子本就弱,經不得拖延,我看還是讓人入城快去請醫官,趕着還未宵禁。”
要是等關了城門,就又得折騰了。
“沒事,就是這一段兒多少有些勞心罷了,快別折騰,橫豎明兒個就回府,這時遣了人回去,白讓祖母擔心。”
虞渢尤其注意着步伐,竭力走得穩健,但當靠坐牀上,又是一陣昡悶憋上胸腔,延着嗓子涌往天靈,以致視線模糊起來,便連旖景的神情都看不清了,他乾脆將人擁入懷中,讓她轉過身去,不教發現他的異狀。
“旖景,跟我說說曉曉吧,那時我沒法子救她回來,實在愧於詢問,眼下總算渡過了險難,總算是,能接她歸來,我纔敢聽你說她……你多給我說說,也許就讓我得了啓發,想好咱們女兒的名字。”
他深吸着氣,想借她襟內幽香驅散扼逼着他的眩悶,努力讓思緒清醒。
手臂也更緊更緊的,鎖牢了旖景的細腰,中衣底下,她溫暖的體膚總能讓他踏實。
虞渢聽她說話,回憶起曉曉什麼時候睜眼,細緻地形容女兒的眉目。
愛笑的孩子,也不認生,一雙眼睛分外明亮,小嘴就像精緻的花瓣。
才一出生,就有雙烏秀的眉,長到半歲,越發顯出眉清目秀。
他想,曉曉一定是隨她了。
她的述說,確是一方良藥,平緩了眩痛。
好在這一次沒有陷入昏睡,視線逐漸清亮,但虞渢只覺眼角忽然澀痛。
越來越頻繁的眩暈,導致時長時短的昏睡……
竭力規避的,醫官與江漢所說的病勢沉重,怕是不能避免,是油盡燈枯,而藥石無治,這般殘酷。
不捨得,就此離開,怎甘心,兩生皆是如此短暫,即使這一世有過美好,能與愛人兩相知心,可他仍然不覺無憾。
他甚至,還沒有見過曉曉,他們的女兒。
他還是想努力地活着,和懷裡的女子一起被歲月染白髮鬢,看着子子孫孫環繞膝下。
可萬一,命數便是如此,旖景……
懷中的人驀然翻過身來,牢牢看住他的眼睛。
悲痛倉促間不及掩飾。
“遠揚,怎麼了?”她的手掌撫上他的面頰,微微顫慄着。
實在是被他眼中的悽痛嚇住了。
“旖景,我說如果,倘若,萬一……”有的話分明難以摁捺,可及到脣齒卻又變得字如千鈞,他沒有力氣說出來。
所以輕嘆一聲,只長長深吻了下去,與她糾纏與她沉淪,迫切而不可抵擋,拋卻所有理智。
她喘息漸難,好容易掙扎出空隙,仍舊固執地看牢他的眼睛:“什麼如果、萬一……遠揚,把話說完。”她分明是情動的模樣,語氣都微微顫慄着,卻還不依不饒地追問。
他吻去耳畔:“別問,今晚別問,明日我再告訴你。”
再度以吻封緘,這一次,再沒給她追問的機會。
這一晚當虞渢睡去,旖景尚且透過山水墨帳的輕薄,長久地望着半扇雕窗外那一輪缺角的明月,面頰的燙熱消散下去了,胸口的悸動卻久久不曾平息。
她分明感覺到他的哀痛,這情緒通過脣舌讓她似乎也被感染,只想用盡一切熱情去平息,去緩和。
可是爲何?
分明一切都這般順遂,爲何他會如此?
擔憂將來那一場勝負對決是說不通的,他從不是怕事之人。
旖景轉過身去,看着枕畔人的睡顏,眉心平靜,呼吸緩長,一切似乎又與過往沒什麼不同。
她親吻上他的眉梢,些微的觸感已讓他察覺,雖仍然未醒,卻下意識地摟上了她的腰,嘴脣緊緊地貼向耳畔。
呢喃之間,喊着她的名字。
隔着紗衣的心跳,沉穩明亮,在她的掌心下。
或許是提起女兒,讓他難過了……她這麼想着。
終於是附和着他的呼息,當天光未亮之前,才漸漸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