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貴妃早有預料流光亭的那場鬧劇不是重點,頂多就是開場曲目,卻怎麼也沒料到戲幕再度揭開時,竟是大皇子死於非命,後來得準進來旁觀,聽說大皇子並非嫡出才恍然大悟,她這時有孕在身,心腸慈軟,暗暗撫着尚未突起的小腹,心下卻驚懼着天子竟是這般狠絕。
從前她不是沒有見過天子,印象當中也屬氣質翩翩,因爲皇子之尊,當然有些高不可攀的架勢,卻絕非暴戾之輩,更何況兩人這時恩愛正濃,貴妃從天子那裡得到的只有溫情。
突地發生這樁,大皇子就算非嫡,生母位卑,可張選侍頗受寵幸貴妃也是曉得的,萬萬不想大皇子竟然死得這麼悽慘。
沒有天子縱容,皇后無論如何也不敢對唯一皇嗣下手。
陳貴妃更想不到的是楚王妃自辯脫罪後,矛頭忽然就對準自己!
臉色越發蒼白,眼睛裡全是不敢置信,僵直着腰身死盯向殿中寶座上,那一抹明黃。
她知道,眼下情勢天子定然不會捨棄妻族,而陳家卻是天子母族,只要太后還在,祖父不會與天子離心。
那麼,爲了給皇后退路,就要把自己做爲犧牲?
那些海誓山盟恩愛繾綣可仍在耳邊!
一聲低嘆,有若拂塵掃落薄埃。
陳貴妃怔怔側面,卻與鄧妃那哀怨悵惘又滿含同情的目光相遇。
這一剎那陳妃就懂得了,她自負*機心,不過是蹈人覆輒罷了,鄧妃或者還有白嬪,應當一早就看穿了薄情負心的收場。
陳貴妃略微的跑神,錯過天子分外短促地怒視——朝向皇后。
顯然,這不是天子預先安排。
皇后也沒有這般機心,一切都是秦子若爲自身打算,爲了讓此局更加完美,待蘇妃入罪被賜死,再找個適當的時機——原定是在陳貴妃生產後,倘若得子,正好陷她於死境,將那孩子記在皇后名下。另一方面,也可洗清秦家在此一事上的嫌疑,讓陳家背這黑鍋,虞渢纔不會記恨於她,大有機會讓她以情動人徹底把蘇妃取而代之。
多麼兩全其美的事。
可惜竟然讓蘇妃從陷井突圍,皇后自己個兒陷進了坑裡,秦子若才受“痛擊”無力支援,采薇護主心切,就這麼開啓了退路模式。
貴妃這時可還懷着身孕呢,儘管不知是男是女,但地位無疑顯重,更別說正與天子如膠似膝。
這不是把天子架在火上烤嗎?
不過皇后也的確被旖景逼到絕境,若不找人背黑鍋,今日當着史官朝臣諸多命婦之面,太皇太后又不肯敷衍,天子也保不住她。
情勢急轉,攻防調位,旖景成了清白無辜的受害者,完全可以袖手旁觀。
是以她乾脆又歸座,悠哉遊哉地聽着采薇唱唸出自秦子若一手編排的劇本——沒錯,旖景篤定此時此境,天子決不可能讓貴妃擋箭,皇后又難成大器,接下來的陰謀勢必是秦子若主導。
但結果早已註定。
唯一的變數是天子會如何取捨,而這纔是關鍵。
旖景知之不詳的是采薇與採蓮的區別——採蓮雖也是相府舊僕,並非家生子,此婢自從被父母賣給人牙子,與自家親朋再無瓜葛,靠着伶俐討好,才成了皇后陪嫁,這回被委以重任,確是得了帝后擔保,只要事成,便讓她更名易姓成個官宦養女,配給大族子弟爲正室,就此尊榮,再非奴婢之身,殊不想,其實帝后早有滅口之心,她絕不可能趁願,至於皇后考慮得更深一層,非但要讓她死,甚至還要讓她的家人陪葬,達到嫁禍陳貴妃的目的。
而采薇不同,采薇的確是皇后“心腹”,蓋因父母兄妹一家老小皆被相府掌握,她雖知道把矛頭對準貴妃或者會被天子遷怒,沒有活路,但若不遵皇后之令行事,一家子都會死絕,兩權相衡,唯有“忠心不二”孤注一擲,但願能逃出性命,又能爲家人爭取一個富貴前程。
所以,這時是由她出面“破釜沉舟”。
不惜自認自己當年便與私邸親兵有私,眼下情郎調爲宮廷侍衛,幽會時被採蓮撞見,以此爲協,逼她演這一齣戲嫁禍楚王妃的好戲,采薇深知大皇子爲妓子所出,聖上無論如何也不會立他爲儲,又以爲楚王妃與相府矛盾不可調和,倘若楚王妃入罪,皇后也覺趁願,竟一口答應。
但這忠心耿耿的宮女爲了不牽涉皇后,處心積慮從採蓮口中套出陰謀的全部——是陳貴妃以採蓮家人爲協,讓採蓮趁着皇后芳辰宴,寢宮人手疏少,哄騙大皇子悄悄翻窗而出到後院蓮池邊,採蓮將其扼殺沉塘,這邊廂,采薇瞅準機會潑了楚王妃一身酒水,引她來案發地,兩個宮婢行嫁禍之事,好讓楚王妃背這黑鍋。
至於沈氏盛讚王妃錦帕,也是采薇假借皇后授意叮囑在前。
原本關於蘇氏三孃的供辭也有一番話說,因爲原本陷害貴妃的計劃不急於一時,等蘇妃獲死,將來蘇氏三娘又被滅口,供辭還不由着捏造,但這時既然蘇氏三娘並未作供,采薇便沒再提起。
陳貴妃當然有動機,即使知道大皇子並非嫡出,但這事始終關係天子而不能揭露,大皇子的存在對陳貴妃仍是威脅,那麼她收買皇后心腹將其溺殺還嫁禍於蘇妃好讓自己脫罪,倒也不算牽強。
但情勢於此,這番說辭不乏漏洞,因此秦子若焦灼不已,奈何她這時也是迴天乏力,唯有將希望寄託在天子身上,且看姐夫如何取捨。
倒也不是沒有勝算,畢竟天子離不開秦家這支臂膀,而陳家,無論陳貴妃是死是活,只要有太后在,必須站在天子立場,區區女兒,不能影響大局。
可率先驚慌失措者當然是採蓮——楚王妃入罪,她能享榮華,可要換成了陳貴妃……天子事後能饒得過她?但她這時總不能把帝后招供出來,也是死路,唯有連連叩首,咬牙不認是被貴妃指使,卻也沒有牽涉帝后。
但採蓮的供辭已經無關緊要,就算她不承認,也是“心牽家人”之故,不能證明陳貴妃清白無辜。
一時間正殿裡只有剛纔還“攜手合作”的兩個宮婢這時爭先恐後的哭訴,一個指控,一個申冤,那叫一筆糊塗帳。
而天子始終黑沉着臉。
皇后豁出去了:“聖上,臣妾當真無辜,既然采薇有此供辭,莫若扣審陳氏細察,倘若採蓮的家人真被她把控,必能察明,不是在陳家,便是在姜家!”
一副義正言辭的模樣,毫無畏懼。
倘若天子膽敢爲陳氏出頭,置秦家於絕境,皇后也敢當衆撕破臉皮,大不了一拍兩散,看天子如何收場。
已經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天子今日信心十足本來運籌帷幄,哪曾想自己成了左右爲難?貴妃還懷着身孕,又正合聖心,再說到底是母后的親侄女,怎能陷她於死罪?但只不過,倘若舍秦家不顧,將來處境越發艱難,更不可能與太皇太后抗衡。
秦氏黨羽中,也有不少中等勳貴,在地方享有少數兵權,這時不能捨棄。
更何況部份文臣,仍以秦氏爲首,治國治政還離不得他們支持,否則更會被太皇太后支配,手頭無人可用。
這下子天子便生敷衍之意:“這事還待細察,並非今日就能審斷,以朕之見,楚王妃卻屬無辜。”天子難免咬牙切齒:“皇祖母,莫若先將貴妃禁足……”
話沒說完,太后先就不服:“聖上!區區宮婢之言,怎可信以爲真?貴妃決不可能加害大郎,分明就是!”太后兩道冷厲的目光直向皇后:“這宮婢是皇后心腹,而皇后今日當衆維護秦七娘,又有秦相鼓動言官構陷楚王妃失貞在先,分明就是意在讓秦七娘取而代之,這纔打算藉着這個機會,一來嫁禍楚王妃,再來嫁禍貴妃,擺明就是皇后心懷妒恨!”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竟成爲陳、秦兩家你死我活。
而貴妃卻已垂眸,心裡一片冷沉。
“母后,朕並未斷定貴妃之罪,但這事必須細察……”
“不需細察了。”太皇太后乾脆利落地打斷紛爭,冷冷看向“激憤不已”的皇后:“這個什麼採蓮的家人,的確暫居姜家名下田莊。”
“母后!”太后驀地側面,指掌扶緊椅柄。
太皇太后鎮定自若:“不過此事與姜家無關,而是相府總管收買姜家莊頭暗中操作,那莊頭本欲脫身,已經被哀家扣留,早將實情供出,皇后,倘若你還不服氣,那麼哀家立即下令逮捕相府總管入獄,而這二婢,立即當衆施刑逼供,不怕他們鐵齒鋼牙死不供罪!”
這話一出,秦子若剛剛恢復的體力又再崩潰,徹底匍匐。
皇后也險些坐立不穩,臉上一片蒼白。
就連天子,臉上也呈死灰之色。
楚王妃輕易從陷井脫身,太皇太后竟然早知相府私下動作,這說明什麼,說明蘇、楚早有防範,並且已經呈啓慈安宮!天子原以爲自己這個陷井密不透風,足能引蘇妃入甕,哪知被埋在坑裡而不能翻身的卻成了他自己!
天子甚至不知哪個環節打草驚蛇,才導致一敗塗地。
他哪兒能想到,早在他拖延虞渢赴藩、重用黃陶收買京衛意圖架空衛國公,強逼虞渢另娶秦氏之時,這環環相扣的陷井已經由楚王殿下親手持鏟佈下,而今日,還遠遠不是填土的時候。
天子仍在驚怔,卻聽太皇太后徒然沉聲——
“今日之事昭然若揭,皇后與秦七娘本欲陷害楚王妃謀害皇嗣不遂,卻早安排好退路,倘若揭穿,便推貴妃頂罪,都是出於皇后妒恨與秦家不臣!聖上,你欲如何處置。”
這是逼他要自斷其臂,可是卻百口莫辯。
一問之後,正殿攸然死寂。
旖景微擡眼瞼看了一眼龍椅上的天子,再瞄了一眼爛泥般癱軟在地無力掙扎的秦子若,收回之時,又遇身旁人頗爲讚許的目光,澄靜如水,映着殿外遠天上已經淺淺一畫的霞色,微有漣瀲。
若說今日的勝局離不開虞渢兩年來的步步謀劃,但能反擊得這般漂亮,當然也有旖景今日自辯脫罪的關鍵功勞,否則也不可能逼得皇后姐妹自亂陣腳,無知無覺就步入陷井,王爺當然是要付之嘉許。
如此緊肅的氣氛下,這對夫妻尚有閒睱眉目傳情。
而秦氏姐妹已經完全陷入了驚懼,不說本就有勇無謀的皇后,便是自詡智計無雙的秦子若也心如死灰——事到眉睫,便是天子執意相保,太皇太后也不會放過,更有陳家虎視眈眈!
不能善了,功敗垂成!
皇后甚至已經聽到了自己牙關顫抖的響聲,刺在血脈裡,銳痛森冷。
可是又有人挺身而出振救她們。
是她們的母親。
秦夫人踉蹌出列,跪倒堂前,叩首之時已是眼角深紅。
“娘娘容稟,聖上容稟,今日之事與皇后無關,臣妾纔是罪魁禍首,一切皆是臣妾主導,是臣妾怨恨蘇妃苛待折辱七娘,怨恨衛國公府給予難堪,才心生毒計,欲陷蘇妃於死罪,採蓮、采薇二婢皆是受了臣妾授意,一切都是臣妾的罪行,皇后並不知情,請聖上、娘娘明鑑。”
“母親!”皇后驀地撲上前來,儀態盡失,說不清是跪倒還是摔倒,總之匍匐在秦夫人身邊。
“娘娘莫要爲臣妾求情,臣妾也知一旦事敗必是死罪,娘娘,今後好生保重。”
旖景看着秦夫人的背影,也感覺到她的決然與悽愴,又見皇后真情顯露,是真不忍讓秦夫人代她受過,母女倆緊緊握牢的手掌,青突的指節不斷顫慄,淚眼對着淚眼。
摒棄私怨仇恨,旖景心頭不免也有不忍。
可是她卻看見秦子若在一剎時放鬆的肩脊,卻似乎重新積蓄了力氣,而不再呈癱軟之勢。
這姑娘,沒救了。
與天子當真是一對——唯利是圖,狠絕果辣。
怎麼就沒進後宮呢?倘若秦子若身在後位,的確更難對付。
“秦夫人,你好大的膽子。”天子緊咬牙關,卻忽地起身,向太皇太后一揖:“祖母,此案已經水落石出,朕以爲皇后確是無辜,都是秦夫人因私慾妄爲,該當死罪。”
“聖上!不行,聖上!”皇后語無倫次。
但她卻被秦夫人緊緊拽住:“娘娘,臣妾自知難逃死罪,娘娘休爲臣妾求情……”
但太皇太后顯然不肯甘休,直盯了天子好一陣,才淡然說道:“即使皇后與此事無關,但哀家認爲,秦氏身爲中宮卻不能公正禮法,一昧護私,失盡賢良,秦懷愚身爲國相,持家無方,才引這樁滔天惡行,當受處責,不能置身事外。”
“祖母,皇后到底是孫兒結髮元配,爲先帝當年賜婚,還請祖母寬恕。”天子一掀黃袍,竟跪地懇求。
好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樣。
旖景不無諷刺地想,卻在移開目光時,瞧見對面的陳貴妃脣角輕卷,那不是笑意,而是難以言說的諷刺與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