滲入車窗,這一路皆是稻麥清香,待車輪軋軋停穩,晴空下令“開門”的聲音在窗外重重響起,旖景便知已到目的地,卻並沒有等到晴空稟報“落車”的話,未幾,車與又再駛動。
旖景好奇地推開車窗,隨着上晝的秋陽灑灑照入,撲面而來的是越加濃郁的稻香。
她驚訝地發現窗外並非什麼深宅大院,觸目所及,儼然是郊野之景,沉甸甸的稻穗在萬縷醺照下趁風偏擺,纖陌縱橫的遠端,需要極其注意才能看見圍擋的青牆。
這處別苑的規模,實在超出了王妃的預料。
似乎是聽見了窗扉開合之聲,晴空策馬上前,在外頭詳細介紹着此處別苑。
距離楚州尚有兩個時辰的路遠,並非御賜,而是虞渢早年自置的田莊,及到就藩,纔在莊外修築青牆,莊子裡的耕戶皆爲親信家眷。
“王妃若想散步騎馬,只要不出莊園,不用擔心落人耳目。”晴空長長的一段話,以這句結尾。
鋪整得十分寬坦的車道兩刻之後纔到盡頭。
面前卻只是花籬作隔,木柵小門,沒有高門大戶的威嚴,確實農莊風情。
旖景才一下車,就聽有人輕喚“王妃”。
她看見楊嬤嬤雙目泛紅的迎上。
八月的西風並無寒意,日照更是曛和。
旖景卻覺得面頰有一陣溼涼,是未覺眼瞼酸澀時,淚已落下。
往正院去的一路,景緻應是美好的,但旖景並未留心,待到廳堂,她再忍不住深深一個屈膝,這讓楊嬤嬤手足無措,一時忘了那些規矩,只將旖景摟在懷裡,哽咽說道:“回來就好,王妃回來就好。”
這一日是悲喜交集的敘舊。
旖景知道了春暮已經與灰渡完婚,眼下暫領着王府的內管事,她的陪房們也都隨來楚州,甚至知道了楚州王府正院仍名“關睢”。
因爲旖景目前仍在陰山娘子“控制”,是以,春暮等人不好前來別苑,唯有楊嬤嬤與夏柯被虞渢安排來此,這幾日暫且侍候旖景。
陰山娘子“送還”王妃,當然要待楚王請旨,答應與她和談之後。
但這時錦陽仍無迴音,是以,旖景現在還是餘孽手裡的人質。
不過這並不會讓旖景覺得忐忑,她相信虞渢既然採用這個藉口,那麼就有把握讓京都妥協。
她以爲自己會在這處別苑獨居一段時日,短則半月,長則一月。
雖然暫時還不能與虞渢見面,但她心裡已經安定。
唯一擔心的就是曉曉。
於是初返故國的這日傍晚,旖景正靠坐榻上,眼睛瞧着窗外斜伸的一枝月桂,滿腦子籌謀着怎麼援救女兒脫困。
無疑,這不會比她自己脫身更難,一來金元已經答應相助,再者還有孔奚臨這個“暗人”,據金元所稱,孔奚臨在禁嚴期間甚至擔當了城門檢衛一職,可見他並未暴露,虞灝西對他相當信任。
旖景正在沉思,卻聽屋子外頭短短一聲驚呼,似乎是夏柯的聲音,她目光纔看向簾遮,便見簾遮高高捲起。
天青長衫,那般親切的顏色。
他修長的身影擋住了斜陽餘暉,是逆光而站,以致旖景剛剛纔從明亮處收回的目光不能一眼看清眉目。
但她知道是他。
心跳就在這一剎那沉滯。
五百餘日的闊別,儘管彼此堅信會有重逢一日,可分別仍然太過漫長,以致這時近在咫尺,仍有恍若夢境的憂疑。
所以她仍在坐榻,不過背脊僵直。
他也維持着挑簾的姿勢,似乎是害怕上前一步就會踏破這場幻境,因爲曾幾何時,他分明在捲簾之時,看見她倚案而坐脣角帶笑,卻待他滿是喜悅的接近,她又無影無蹤,惟有一窗殘陽灑滿空椅。
旖景,當真是你?他想問話,卻見她扶着椅柄顫顫的起來,步伐傾前。
簾遮重重垂下。
步伐急切卻無聲,虞渢當把人擁在懷中之時,才真切地感覺到這不是幻境,但他還是忍不住加重了力道,一手環腰,一手鎖牢肩頭,鼻尖埋入她襟內的幽香,一顆心才緩沉的跳動起來,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
他是正午得到晴空遣人傳回的消息,知道她已經平安入關,一路之上策馬疾奔,卻不敢相信喜訊的真實度,他在策定計劃時胸有成竹,堅信這回定能救她歸來,但今日從楚州趕往此地,卻是數百日來最爲忐忑的時候。
只能更加用力的擁抱,才能確定她當真已經歸來。
旖景覺得自己快要窒息,嗓子裡堵滿酸澀,卻不想掙扎,手臂環向他的腰間。
半敞的窗口,斜陽在緩緩退下,這一個擁抱卻一直維持。
似乎就要這麼沉默相擁到天荒地老。
旖景卻忽然感覺到衣襟內驀然的溼意,她的心狠狠一顫。
這才鬆開了手,從他越漸急切的胸口擡起臉來,她以爲是他在流淚,卻很快發現自己的視線根本無法清晰,不知何時,她已經是滿眼淚水。
她想要拭淚,剛剛纔一擡手,卻被他捉住手腕。
然後他的吻就落在面頰上,依然是有些清冷的呼吸,急促地撲打下來。
他那樣溫柔又細緻的吮吸她的眼淚,然後讓她自己品嚐到了鹹澀的味道。
卻只是瞬息,他的吻幾乎在接觸她的脣舌時立即深長,於是她的味蕾很快就佈滿了他的氣息與味道,那般熟悉,明明清淡有若雨後芳草,卻如此急猛僅在數息之間就浸滿她所有感知。
她用盡全力迎合,正如他迫切的索取,她也回以熱烈的給予。
只是深長的擁吻,他的手依然留在她的腰上,這個擁吻不帶*,純粹是歷劫重逢的萬般欣喜,卻念念不捨似乎永遠盡止。
她漸漸難以站穩,即使攀着他的肩頭,也開始虛軟踉蹌。
不能分辨是她帶着他,還是他推着她,等她實在覺得呼吸艱難時,他才停止了這個長吻,旖景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靠在了隔扇上,他的身子緊緊貼向她,逼得她已經無路可退,可即使他暫歇了吻,卻並沒有遠離,他的鼻尖依然懸停在呼吸可聞之處,嘴脣也近在分毫。
這麼近的距離,他將她深深嵌入眼底,待得她剛剛緩和了呼吸,吻又落下。
就這麼長吻,稍停,又再長吻。
直到霞光徹底退出窗櫺,退出轉廊,退出一小半院落。
屋子裡漸漸幽黯沉晦。
虞渢的手指慢慢滑過懷中人已經微腫的脣角,長嘆一聲,又將人擁緊。
“我餓了。”漫長的擁吻後,堂堂楚王殿下卻說了這麼一句話。
旖景:……
當見久別重逢的妻子雙靨猛地漲紅,虞渢悶悶笑了兩聲,曖昧非常的咬着她的脣角說道:“王妃別想歪了,我是真的餓了。”然後他拉着她的手,帶她走出了這方小院,沿着草木扶疏的小徑,一直走出花籬木柵。
夕陽沉向遠山,西天一角,霞色不及散去。
田間阡陌上,兩人指掌相扣,一直到了樹蔭下。
晚膳已經在石桌上擺好,可放眼一望四野並無閒人。
樹梢上早有點亮的風燈,預備着這餐晚膳即將進行到月上中天,星河燦爛。
分別時久,自當有千言萬語。
旖景本想問清他的打算,雖然她曾聽薛國相與衛冉分別說了一些大隆的政事,卻也瞭解許多隱晦他們並不完全清楚,她還需要知道關於“擄她爲質”的陰山娘子真實情況,更得告訴他曉曉的事,不僅要籌謀怎麼解救女兒脫身,自然也必須在應對皇室的藉口里加入產女這一段。
可虞渢卻像是早有察覺,將人拉在案邊設置的榻椅上相偎而坐,一句話就堵住了旖景的萬語千言:“這幾日,僅就這幾日,別慮瑣碎,就當什麼都沒發生,旖景,今日我們不醉不休。”
她看着他寧靜的眼睛,霞色恍恍映得眼光那般明亮,這才發現他的眉梢染着些微塵色,應是一路疾行導致,她輕柔地替他撫去,微笑着道一聲好。
便是形影不離,短短几日靜好,遠不能彌補這麼長時的分別。
這幾日,就這幾日,讓我們遠離世事煩擾。
“旖景,若有一日,我們能遠離紛爭,可願隨我靜居這田園村居,待住得煩悶了,再去看別的山水?”他舉盞,微笑着問。
“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她應盞,輕輕靠向他的肩頭。
耳鬢廝磨,竊竊私語間,霞色漸漸被夜幕吞噬,田間蟲鳴吵鬧起來,一輪明月剛從峰巒處露出完整的輪廓,剛纔提議不醉不休的某人忽然將酒盞一推。
“酒足飯飽,咱們回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