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聽聞蓮生與吉玉的死訊時,已經是事發多日之後,那一日天氣十分炎熱,曉曉怎麼也不肯午睡,定要讓人抱着逗哄纔不會使出她拿手的本領——假哭,這丫頭十分愛笑愛鬧,也從不認生,對誰都是一張笑臉,卻在受到冷落時會驚天動地的“乾嚎”,名符其實光打雷不下雨,只要你給她一個笑臉,就立即轉悲爲喜,又咯咯笑個不停,天生開朗實在逗人喜歡。
而這日,一直搶着逗哄曉曉的便是大君。
終於,曉曉自己鬧得乏了,才“酣暢淋漓”地尿溼了某人的一身白袍,做爲提醒與抗議,被乳母接在懷中後很快熟睡。
旖景極爲佩服自家閨女的本事,每回都能讓某人哭笑不得。
綠卿苑裡沒有大君的換洗衣裳,因而某人只好穿着被尿溼的袍子箭步如飛地回了正院更衣,又再折返時,纔對旖景交待了一句:“那事已經解決了。”
旖景相信大君的手段,解決等同於滅口。
蓮生她不擔心,因爲蓮生並沒有機會把這事傳揚,大君府的僕婦無一是蓮生舊識,再者倘若蓮生嘴巴不嚴,便會立即遭到清算,蓮生應當不至這般愚蠢。
可旖景不怎麼放心吉玉,所以多問了幾句。
“薛國相在慶氏宗家安插有許多耳目,故然不至於把慶氏所有密事探明,要讓幾個僕婦死得不明不白還是輕而易舉。”大君說道:“慶氏族人得知吉玉死訊,篤信是遭到貴族的報復警誡,無一質疑吉玉之死另有情由,說明他們並不知道五妹妹的身份與吉玉曾行威脅一事,再者,慶氏嫡系我遲早會一網打盡,不會留下隱患。”
於是旖景這才曉得外頭髮生的事。
政會否決新政之事將將公之於衆,吉玉即被擄殺,慶氏又收到暗示報復的警書,故而,瀾江公便想借此一事,打擊上躥下跳不停牽頭質疑政會的幾家顯貴。
竟夥同胡氏,以過半之票議對政敵實行逮捕扣押。
沒有徵得西樑王認同。
於是再引羣情激憤,貴族聯名上書,彈劾政會此舉等同逆君,呼籲廢除政會,勒令政會釋放被押貴族,胡、慶二氏邑候當然出示了所謂“證據”,證明被押之人皆爲擄殺王族、圖謀不軌之疑犯,與衆貴族針鋒相對。
西樑王暫時沒有決斷,只授令刑部與御史臺參與審察吉玉女君遇害一案。
竣江公卻被定罪,於是貴族與諸多朝臣又再上書,諫言國君以國法處刑,將竣江公定斬首之刑。
旖景私認爲胡、慶二氏只怕是決意與王室敵對,就要兵戈相向了。
但她當然不會多嘴。
自然也認爲大君並不需要旁人提醒。
西樑一場政治風暴已經不可避免,那麼這時,銅嶺關外的楚州城,虞渢有何作爲?
子若姑娘給出的答案是——
王爺正忙着清剿餘孽一事,整整一月,不見形蹤,估計是去了雲貴等地。
事實上入夏以來,西南許多郡縣已被清剿餘孽一事鬧得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常有農人或者小商賈莫名就遭牢獄之災,被來自楚州奉有聖令之軍士押逮,這些人表面上都是守法之民,是以諸多鄰人近交憂心如搗。
因楚王是奉聖令清剿餘孽,是以這些郡縣雖不屬楚州轄管,地方府令卻都必須配合。
不久各地長官就公之於衆,百姓們才曉得被押之人竟都是餘孽,埋伏民間做爲聯絡、傳信甚至發展壯大之用。
經過審訊,盤問出好些處餘孽藏於山野荒郊的根據地,楚州軍遂趕往清剿,據聞無往不利,將餘孽一網打盡。
百姓們不知的是楚王早下格殺令,但凡餘孽當場斬殺,不留活口。
東明滅國四十餘載,這些餘孽其實絕大部分已經沒了原本逆反江山之心,實際上他們各派之間也不團結,內鬥不斷,無非是靠着強人聚衆,時有擄財擾民之舉,說白了就是強盜土匪之流,但是因爲沒有侵犯貴族官宦的利益,朝廷也沒下令清剿,地方官員一直就沒有作爲,橫豎鬧出的動靜也不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誰料他們這回招惹了楚王,才遭血洗。
得知真相的民衆們也盡都安了心,尤其常被滋擾的山野居民、小鎮富家,盡都擊掌稱快。
可誰都沒有目睹楚王真容。
包括那些配合清剿的地方官員與都司。
這些地區的都司多爲楚王舊部,只認楚州令信與天子詔書即可,其實清剿行動並非正式軍事行爲,又不需調兵,並不需要楚王親臨出示兵符。
那麼虞渢既不在楚州王府,又不曾親臨清剿,究竟在忙什麼?
也許金元公主能給予答案。
她這時正被安瑾迎入別苑,兩人約好到城郊避暑,休閒上幾日——政會與貴族鬧得不可開交,別說大君府門前車馬擁堵,金元也不得消停,但依大君計劃,還得暫時摁捺,橫豎這種形勢持續下去,大感壓力的是慶、胡兩家,大君是要逼得他們狗急跳牆、絕地反擊,大可不必同時,只要一家有所行動,另外一家自然也會被牽連其中,一同清算。
又早在貴族們聯名上諫廢除政會之時,有諫政之權的安瑾就已上書表明態度,伊陽君更是在朝議時公然站在貴族的立場,贊同廢除政會,夫妻倆赫然是要與慶氏宗家劃清界限,伊陽也就罷了,瀾江公橫豎也沒指望過他,但安瑾的態度無疑讓之暴跳如雷。
竟直衝東華公主府要討個說法。
安瑾早有準備,她的準備就是到別苑避暑,偏偏東華公主嫁妝豐厚私置了不少別苑,瀾江公竟打聽不得安瑾去了何處。
再者他這時也沒有閒睱親自出城,慶氏可離不開瀾江公主持大局。
實際上瀾江公也知道拿安瑾無能爲力,她雖是兒媳,卻是公主的身份,還是大隆公主,兄長楚王眼下就鎮守銅嶺關,近在百里,連西樑王都不敢輕易招惹,更何況瀾江公。
安瑾的帖子一到金元公主手上,正合金元避事之意,欣然赴邀。
但閒話沒有幾句,甚至安瑾並未請金元入正堂安坐,而是直接將人迎往了一處僻靜庭苑,頓步在花廳之外。
“殿下,安瑾冒昧,請殿下私見一人。”
金元詫異的目光盯了安瑾好一陣,這纔看向花廳虛掩的門扇。
“有請殿下入內。”安瑾微攤手臂,朝向花廳。
雖懷孤疑,金元卻沒有更多猶豫,她看出安瑾並無惡意,彷彿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但金元推開門扇,瞧見西窗下長身玉立的男子微笑轉身,環揖一禮時,依然還是大爲震驚,好半響才反應過來,連忙還禮,似乎不敢置信地詢問:“世子?您怎麼……”
是的,虞渢這時再度潛入西樑,是因得了安瑾意會,對金元的心思更多幾分掌握,再兼肖蔓、衛冉也已成功滲入,虞渢認爲已到時機。
必須賭上一把,力求說服金元答應援手。
“世子此話當真?”當聽說大君府的倩盼娘子竟然是旖景之後,剛剛落座的金元驚訝得扶椅而起,一時沒有及時改口,還是沿續當年舊稱。
“千真萬確,舊年正月十九,高宗帝駕崩之日,大君趁我不備,將內子強擄來西樑,真正的倩盼已經被大君殺死。”虞渢也即起身,又是長揖:“是以,渢懇請公主援手,救得內子脫困。”
金元顯然耗廢了不少精力才消化這猝不及防又悚人聽聞的消息,見虞渢尚且維持着禮數,才虛扶了一把,落座後,緩緩搖首:“楚王所言實在讓人不敢置信……還請楚王恕金元不能從命,表哥他……金元決不會爲不利表哥之事。”
虞渢早料到事情不會這般順利,此時也不焦急,稍稍沉默了一陣,再給了金元更多消化與思量的時間,直到安瑾親自奉茶入內,也在一旁落座後才說:“內子是被大君強擄,以她心性,勢必不肯屈從,而大君行此荒謬之事,可見執迷不悟,也絕不會放手,公主應當清楚,此事非同小可,也許會影響貴國與大隆之誼,公主無論是爲西樑,抑或爲大君考慮,都當應允在下所請。”
其中道理,金元自是明白,但她這時卻十分矛盾,提出質疑:“楚王恕我直言,王妃若當真不情不願,何故有所妥協?據金元耳聞,王妃似乎自認倩盼,舊年還曾鬧出一場事端,近來也與貴族女眷有所來往。”
金元也是聽說過“倩盼”逐漸接見外客一事,有所疑問也是正常。
爲穩妥起見,虞渢並沒有坦言旖景假作失憶一事,只是解釋:“內子也是逼不得已,她的身份一旦張揚,勢必會引發更多事端。”
安瑾這時也插言:“當年高宗對於嫂嫂姻緣一事也有所遲疑,並詢問過嫂嫂,但嫂嫂矢口拒絕大君,眼下又怎會屈從?金元,大君恣意枉爲之舉,於公於私都是有害無益,他強留嫂嫂於西樑,並一廂情願要爲嫂嫂請封夫人,不說陛下與王后勢必不會認同,會與大君離心,便是嫂嫂也會抵死不從,若真發生不可挽回之事……”
“倘若公主不願相助,在下只好行非常之法。”虞渢決然。
“楚王打算如何?”金元蹙眉。
“暗殺大君,才能救內子脫困,試問公主可願見事情鬧到這般地步?”
金元眉梢高挑:“楚王認爲你能得手?再者若你衝動行事,實爲兩敗俱傷之舉,大隆帝君可允許楚王以一己之私,引發兩國交惡?”
“在下直言相告,就是不願行此極端之事,但若逼於無奈……在下若以大君性命相脅,與貴國君王交涉,未知西樑王可會認同大君如此荒謬之行,不惜以兩國交惡作爲代價,試問倘若真到此地步,西樑王可還願將王位交給大君繼承,再者貴國政事諸多紛爭,怕是慶氏宗家十分喜聞樂見宛氏內部動亂。”虞渢也不示弱:“公主果有把握不讓在下得手?”
虞渢並非虛言,倘若金元拒絕,他只能行此下策,就算金元把這事向虞灝西挑明,他也有把握達成此計,當然,如果真被逼迫不得不行非常之事,勢必需要耗廢更長的時間,起碼得先收拾了眼下龍椅上那位,先掌軍政大權,萬一事漏也足能保全旖景。
當然,若行此計,勢必會與西樑交惡,就算西樑王逼於情勢暫時妥協,也會忌恨大隆。
那麼兩國交戰只是遲早,虞渢便決不會給西樑壯大強盛足以匹敵的機會。
戰爭是勞民傷財之事,若非迫不得已,他不會行此下策。
但這時提出,足以震懾金元。
倘若金元立意與大君爭位,此計是行不通的,因爲金元若懷惡意,便會立即不利旖景,造成大君罪責難逃,被大隆與西樑雙方追究而無處容身,而她可坐收漁翁之利。
但虞渢相信安瑾的判斷,金元決對不是隻圖權勢,而置國民與親情不屑一顧之輩。
所以他纔有一賭的信心,這建立在金元不會加害旖景這個根本原則之上。
這一陣沉默更顯長久,金元才深吸一口氣:“可我若插手此事,表哥也會與我離心,並不利於將來西樑統治。”
這就是有了商議的餘地了,虞渢略略安心,可他接下來說的那一番話,卻讓安瑾明明在旁一字不漏地入耳,也實在不明白其中涵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