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大君殿下領軍歸來,文武百官於城外恭迎,行叩禮響慶樂,六乘金與相迎,儀仗規制已與王儲無異,夾道恭候的民衆從城門沿着與道一直到了宮城外,隨着那六乘金與緩緩駛過,山呼威武之聲震徹蒼穹,西樑王親至宮城迎候,在宇正門外進行了聲勢浩大的獻俘儀式,及到大君入宮,一連三日的慶宴便即舉行,宮內自是笙歌樂舞君臣同慶,市坊各大酒肆居然也紛紛響應,對普通民衆免以食資,待以茶酒食餚,就連妓樂坊也不甘落後,藝妓伶人們自發編排了彰歌頌德的歌舞,當街而演,確確實實普天同慶,其熱鬧的程度甚至勝過了新歲。
大君府更是早已張燈結綵,僕婦們盡都更換了新衣,等着迎接主人歸來。
唯有綠卿苑裡一片平靜。
有薛夫人與皎玉在,旖景自然對大君回京的行程瞭若指掌,兩位差不多每得信使回稟,都迫不及待地跑來綠卿苑通傳,好讓旖景安心,卻沒發現其實對方根本漠不關心,直到大君真的入京,宮廷大張宴席,做爲貴族女眷的薛夫人母女也要奉詔入宮,而旖景做爲這樣的身份,自然是沒有資格赴宴,薛夫人似乎這才發現了她的“失落”,安慰道:“娘子莫放在心上,待廢除盟會的風波一過,說不定陛下即立大君爲儲,及到那時,殿下定會爲娘子請封。”
薛夫人的勸言雖沒有說到點子上,但旖景還是表達了感激之情,其實也不盡都是虛僞,對於這對母女將近一年極爲盡心的照管陪伴,旖景也是當真心懷謝意,沒有薛夫人在,生產曉曉時也許不會這麼順利,所以薛夫人與皎玉辭行時,旖景親自將二人送出了垂花門,直到大君府的前院角門處,頗有些依依不捨的情境。
這段時間,肖蔓又登門拜訪過一回,找到機會向夏柯打聽旖景在大君府是否能自由活動,夏柯想着主子曾暗示過暫時莫提小娘子,也便簡單給了肯定的答覆。
實際上自從大君遠征,薛夫人坐陣,旖景不怎麼顯懷時,就得到了只要不出府邸任一地方皆可出入的自由,後來旖景腰腹漸漸顯眼,經過薛夫人的勸導,纔有了不出二門的限制,曉曉出生後,旖景也有意想要熟悉大君府的情形,沒少四處閒逛,因着整個府邸防守嚴備,不存在偷跑出去的可能,旖景不讓白衣侍女跟隨,甚至有時候看中了某處景緻雅麗,要在亭臺樓閣裡獨坐,連着盤兒與夏柯兩個貼身丫鬟都能打發。
也就是說,在不接觸外人也不與夏柯獨處時,旖景在大君府是絕對自由。
肖蔓專程來詢問此事,當然是與脫身有關,夏柯自然及時告知了旖景,可旖景翻來覆去想過許多回,也想不通這其中有什麼紕漏可以利用。
各處門禁十分嚴格,就算能有暗人滲入,也做不到悄無聲息地將旖景帶出大君府,而一旦驚動,以大君眼下威勢,將整個京都戒嚴是輕而易舉之事,旖景就算能出大君府,也不可能逃過搜尋在嚴密盯防下出城出關。
而隨着大君搬師回朝的日子漸漸接近,旖景的心情也越更陰霾。憂思暗重是一件影響睡眠的事,及到大君這日抵達京都,旖景想着新一輪的“暗戰”即將開始,必須得步步小心,勢必不能讓那人看出蹊蹺,這才強制摁捺住心頭的浮躁,打算養精蓄銳與人周旋。
她只以爲需得等三日宴慶之後,虞灝西才能獲准歸府,所以正該趁着這幾日好好休養,免得讓人瞧出精神不濟的模樣,可睡意卻不由人的主觀意志作主,儘管晚間輾轉半宿,旖景午後打算補眠時依然難以入睡。
最後還是讓人將曉曉抱來,旖景躺在牀上逗了一陣小可愛,聞着女兒身上的馨香,才勉強睡着。
這一覺醒來,迷迷糊糊地睜眼時,西窗的碧紗已經染上夕霞的綺麗。
旖景好一陣才清醒,卻猛地省悟原本被她哄睡的曉曉怕是早該醒來,但這時,不見蹤影!
被這一嚇,周身疲軟立即消失無蹤,但躡履時旖景分明感覺到腳步還是虛浮無力。
盤兒與夏柯聽見響動入內,撲面就是一句“小娘子呢”,這才寬慰滿面驚惶的主子——小娘子早醒了,怕吵着夫人,讓乳孃抱了回房,剛剛大君歸來,聽說夫人正在歇息吩咐了莫要打擾,這會子正在外頭逗弄小娘子。
旖景連忙讓人簡簡單單地盤了髮髻,胡亂淨了面,緊趕着出去“解救”曉曉。
綠卿苑的一角方亭裡,霞光斜斜照入,鴉衣長袍的男子正舉着曉曉玩樂,小丫頭也不認生,這時“咯咯”笑個不停,並毫不客氣地拔了大君的發笄,把那鬱金冠丟在地上,正扯着大君殿下的髮髻,想要“連根拔起”。
這情景讓如臨大敵的旖景忽感哭笑不得,又怔怔地站住。
倘若是虞渢在,父女之間應當也是這般親密無間的笑鬧,也不知曉曉及到何時才能與她的父親見面。
都是這禍害作梗,否則她們一家怎會骨肉分離?旖景只覺一股怒火從丹田竄起,眼珠子被燒得發燙。
好一陣,她才握拳忍住了怒火,步伐這才又不緊不慢地移動。
而這時曉曉已經成功地把妖孽叔父的髮髻拆散,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熠熠生輝,紅潤潤的櫻桃小嘴裡不斷髮出她自己才能完全聽懂的“語言”,似乎驚訝着手裡頭髮的長度,展開天使般的笑容,卻忽地握緊了胖胖的拳頭重重一揮手臂。
旖景聽到那人重重抽了聲涼氣。
閨*得好,旖景心裡暗忖,這才喚了一聲“殿下”。
她有些猶豫,既不想讓虞灝西繼續抱着女兒,卻又不想親自去“搶”,這難免會造成肢體上的接觸,讓旖景十分排斥。
這時披頭散髮的某人多少顯得有些狼狽,可大君自然毫不介意,他轉過身來,難掩眉飛色舞的風發意態。
“夏柯,將小娘子抱回去吧。”旖景避開男子灼熱的逼視,微側了身,囑咐夏柯。
大君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曉曉交還,旖景卻已經轉了身,饒是她明知這時不能表現得太過冷漠,卻實在演不出“久別重逢”的戲碼,不過到底還是站住了步伐,微笑回眸:“大君移步,讓侍女們梳整發髻。”
旖景不知道,她這一側身轉面,恰好一抹霞色染上半張臉頰,頓時讓那淡淡的一笑憑添明豔又略帶羞澀,不過明豔是有目共睹的,羞澀則是某人站在那裡腦補。
於是大君並沒有感覺到佳人心情複雜之餘的疏冷,洞悉這抹笑容下的叵測用心,他只在想,她總算會對着我微笑了。
當局者迷,實應此四字箴言。
白衣侍女新厥維持了接近一年的冷若冰霜,總算是在大君歸來後有所消融,事實上她們幾個在聽說浩靖六郡的喜訊時態度就有了轉變,顯然與有榮焉,比旖景要喜悅多了。這時,新厥替大君梳髻,便有如奉了什麼了不得的光榮使命一般,舉止備加小心,也就導致了梳理髮髻的時間略微漫長。
旖景正好趁此機會收斂情緒,琢磨着怎麼應對接下來這一出“久別重逢”。
於是當大君又再衣冠楚楚時,她總算說了句關懷的話:“聽薛夫人稱宴慶整整三日,殿下怎麼今日歸來?”因爲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所以聽在大君耳裡並沒有嫌棄的意思,的確是關懷。
“陛下聽說我曾負輕傷,所以午宴過後,就允我回來休養。”
旖景不得已,只好又關心了一句傷勢,聽說早無大礙後,也就適時打住,只提醒道切莫大意,還是請醫官診治纔好。
“陛下已經讓太醫診治過了。”大君說了一句。
旖景剛纔就盤算好要說的話,於是就問晚膳是否用過。
“五妹妹這是邀我共進晚膳?”
旖景:……好吧,她默認了。
對於佳人如此“款待”,大君表示大感欣喜。
席間自然氣氛和諧,雖然旖景全副心思都在控制火候上,既不能表現得太過冷漠,卻也不能太過熱切以致引火燒身,總歸是心裡芥蒂未消但有所鬆動瓦解纔是恰到好處,晚膳用得那叫一個處心積慮索然無味,但只不過,大君已經十分欣慰,所幸他雖在遠征,卻不曾斷過與薛東昌通信,對家中情況瞭若指掌,也沒有再多此一舉地關懷旖景數月經歷,省卻了旖景多費口舌,只用安靜傾聽他說起戰場上的故事,總歸還算輕鬆。
“五妹妹,接下來的宮宴我雖不用再去應酬,可等隔上十天半月,總該在私邸設宴邀請這回與我共戰疆場之臣僚家眷,以爲感謝他們鼎力相助,不知五妹妹可願與我一同款待來賓?”
正當旖景維持着一成不變的微笑,貌似專心傾聽,實際早就心猿意馬時,忽然被這一問。
旖景不想出席。
太過張揚對她並無好處,將來要回大隆,最好還是不要在西樑貴族面前拋頭露臉,這也是她之所以急着與外人接觸,卻並沒有聽取薛夫人的建議設宴的根本原因。
眼下既知外頭有虞渢安排計劃,並且已經與肖蔓有所聯絡,旖景就更不需要與對她毫無助益的西樑貴族太多來往。
可是她依然還是要爭取虞灝西的信任,讓他保持在一定程度上的放寬,讓他以爲自己在慢慢打開心結,有留在西樑的可能,那麼也不能表現得太過消極。
否則將來虞渢計定,萬一需要她配合,去赴個什麼宴席或者郊外踏青纔好脫身,不能說服虞灝西允同可就功虧一簣了。
也難怪旖景會這麼以爲,因爲要直接從大君府脫身實在大不容易,多半還是隻能把盤算打在出行之時。
“大君設宴,勢必賓客盈門,我只怕應付不來那場面。”所以,旖景只能這麼說:“但這些日子有薛夫人在旁引薦,我也識得了些女眷,比如潼陽女君就與我十分要好,莫如那日,我就專程款待熟識的幾人,大君覺得可好?”
大君當然覺得很好,對於那幾個與旖景“交好”的女眷,他早聽薛東昌稟報過,確定都是西樑貴族,不可能是虞渢的暗人,只有潼陽引薦的肖氏身份複雜了些,是個交遊廣闊的商婦,不過難得旖景與她投契,再者經過暗察,肖氏早在遠慶七年就成了霓衣繡坊的女掌櫃,那時和親的旨意還沒下,不可能是虞渢安排,她又的確與燕子樓沒有來往,大君甚覺放心,這時他好容易贏得了旖景一些好感,自不願因爲這等小事前功盡棄。
旖景願意以倩盼的身份與西樑貴婦交往,說明心態已經有了變化,這是大君樂見其成之事。
雖然他也明白,旖景之所以這麼快就妥協,是因爲失憶之故,或許有朝一日恢復記憶,又會將他恨之入骨,可只要有一線希望,他也必須爭取。
所以大君很爽快地表示“就這麼辦”。
而遠征歸來的大君,忽地想起家裡還鎖着一個“要犯”,這日,他找來薛東昌詢問:“黃恪那小子最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