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玉女君被人摻扶着去更衣梳洗之後,旖景微帶諷刺地看向大君:“殿下,未知還有沒有人好奇倩盼的長相?”
這丫頭今日是被踩了尾巴,怎麼這麼大的怒火?大君殿下有些尷尬地按了按眉梢,看向盤兒。
他一早留意到婢女自打進了這花廳,就是忐忑不安滿面沮喪的模樣,不知是不是她說了什麼不應該的話,才搞得旖景這般失常,一掃失憶以來的惶惑不安,恢復了幾分從前張牙舞爪的模樣。
想到這裡大君愉快地揚了揚脣角,果然還是旖景,今日的表現實在有趣,不過她若是不曾失憶,應該不會動手潑茶這般淺薄粗野,光用那張伶牙俐齒的嘴巴,就能折辱得吉玉羞愧難當。
她若不曾失憶……說不定根本不會在意吉玉的話,她那般怨恨自己,又怎會爲了自己“爭風吃醋”?頂多拂袖而去,橫豎她拿準了自己會收拾殘局。
想到這裡,大君又是一陣黯然,不過看向旖景的目光越發柔軟,甚至帶着絲歉意:“你身子不好,我原本不該爲了些無謂的人驚動你,盤兒,快些扶夫人回綠卿苑。”說到這裡,大君掃了一眼安瑾,果然見她挑眉瞪目,似乎挽留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卻眼睜睜地看着旖景離開。
綠卿苑是旖景待嫁閨閣時住的院子,安瑾勢必知情。
大君悠哉遊哉地等着安瑾的疑問。
安瑾今日這番表現,明顯是被虞渢瞞在鼓裡,看來今日她之所以登門,倒是被慶氏女君勉強脅迫,這時,她一定是孤疑不已,拿不準旖景的確實身份,因爲旖景自稱倩盼,並對她似乎不識的神情,一定讓她心生困惑。
但只不過,安瑾今日見了旖景,勢必會聯絡虞渢確定,遲早會知真相,大君乾脆用“綠卿苑”提醒。
“殿下,她究竟是誰?”安瑾果然摁捺不住,當囑咐身邊侍女出去後,緊緊地盯着大君。
“東華以爲她是誰呢?”大君輕輕一笑:“只要在西樑,在大君府,她就只能是倩盼,東華想必也曉得大隆的時勢吧,天已經變了,皇帝再不是蘇、楚兩府的倚仗,東華應當明白,其實孤並在不意她是誰,但她若是倩盼,無論對誰都更有益處。”
說完,大君起身:“今日出了這事,想必東華也得安撫一番慶氏女君,我就不多留了。”
安瑾眼睜睜地看着大君負手而去,緊扶椅柄的手掌這才鬆開,無意識地滑落在膝上。
什麼意思,也就是說那人根本不是倩盼,而是她的長嫂!
怎麼會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不說安瑾失魂落魄般離開,大君步出花廳後,囑咐一旁的侍女:“告訴薛東昌,讓他找人盯着東華公主兩日,看看公主與什麼人聯絡。”
虞渢與虞棟一家是死仇,獨獨對安瑾這般盡力,若沒有他的說服,當初和親西樑的宗女可沒有公主的封號,爲了讓安瑾在西梁平安立足,虞渢應當會安排些暗人輔佐以防萬一,這些人也勢必會用在解救旖景一事上,安瑾對“倩盼”已經生疑,勢必會與暗人聯絡確定旖景是否遭受意外,跟着她總會有所收穫。
大君一邊得意的微笑,一邊轉向綠卿苑,他先是詢問了盤兒,聽得原來是丫鬟表現得太過明顯,讓旖景洞悉了他的“期望”,並說出了那番含義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所以不得不遵循恩主的授意,在從前親戚面前自認是倩盼的話,這才恍悟旖景今日爲何表現出那般冷漠與負氣。
大君並沒有責難盤兒不會說話,心裡卻未免懊惱。
他終究是不放心她,想試探她的真僞,再兼着也想借着這個機會搞清楚安瑾的來意,原本不是爲了逼迫她說謊自認身份,不過大君自己也承認,他是希望旖景最終能以倩盼的身份留在西樑,因爲如此一來,她與虞渢就再也沒有任何干系。
大君當然不會將旖景當作侍妾,受人小看,只要她甘願留在西樑,他一定會給她正妻的尊榮,與他一起,成爲西樑之主,與他攜手並肩,接受臣民的尊崇仰望。
就算她的真實身份被拆穿,對他而言也無所謂,只要她願意留下。
不過虞顥西瞭解蘇旖景,就算她可能移情,接受自己,也不會願意公然承認背叛虞渢,讓那人飽受嘲笑或者同情,她更不會願意衛國公府諸人因她之故被人指責詬病,所以儘管大君知道若是把他擄走旖景的事廣爲張揚,勢必會造成她與虞渢的夫妻關係破裂,讓她再無後路,徹底絕望,但這麼一來,蘇旖景會真將虞灝西恨之入骨,今生今世也不會有原諒的一日,就更不說動心的可能。
他要的是她的心,而不是她的身體。
當虞灝西好容易斟酌好措辭,來到旖景身邊時,她正倚窗而坐小聲啜泣,全不見剛纔威風凜凜的冷傲,但是一見大君,旖景又立即抑制住眼淚,眼睛直瞅向窗外,看也不看某人。
“五妹妹,我承認今日是我設想不周,又再違備了你的意願強人所難……其實你若不願配合我,便是當着東華的面承認你不是倩盼,我也莫可奈何。”
一聽這話,旖景只覺得胸口的岩漿突突直冒,真怕一開口就噴出火來。
千刀萬剮的妖孽,他是巴不得自己親口張揚身份吧,好讓天下皆知楚王世子妃被人強擄清白不保。
旖景冷冷看向大君:“我雖不記得從前經歷,卻並不癡傻,我一個已嫁婦人,莫名被大君擄走幽困難道是光彩事,值得逢人便說我不是卑賤的侍妾,而是尊貴的世子妃?我就算告訴東華公主,她也會指責嘲笑我,說我再不配她的堂兄,說我敗壞宗室的顏面,我本應該在被你所擄時就一死保證清白,免得連累夫君與家人被世人嘲笑。”
說着這話,旖景的眼淚決堤而下,她不掩面,只是微微避開目光。
自從被擄,演戲的功力倒是越來越強了,眼淚說下就下,不像從前,還得依靠薄荷水狠狠地薰——“痛哭流涕”的旖景在心裡默默地打趣自己,安慰腹中胎兒,孩子,母親並非真正哀傷,而是在騙人,所以你不要覺得難過,你一定要好好的,等着母親帶你回家,去見你的父親,他是這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他會疼愛你,你一定要相信。
不由想到那時,他們歡好纏綿後,相擁依偎,他說他喜歡女兒,而她卻說喜歡兒子,於是爭執了起來,結果又是一番情動難捺。
往事歷歷在目,但這時,想見他一面卻是這般艱難。
一念及此,旖景的淚水就更洶涌了。
唬得大君殿下險些跳腳,不敢用行動安慰,只好站得遠遠地說道:“五妹妹,你別這麼想,安瑾不會嘲笑你,她與你感情甚好……”
“若是如此,我更沒有顏面見她,告訴她我並非倩盼,是她堂嫂……殿下,我不能阻止你的行爲,也知道哀求你放我離開沒用,並且就算你放我走,我難道還能回到重前的生活,仿如一切都沒發生?你若當真爲我着想,就讓我落個清靜,別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污辱我,也不要讓我去矇騙重前的親人,我不想欺騙他們,不想做忘恩負義之人,他們從前對我越好,我就越無顏以對,你若逼我……”
沒等旖景說出那尋死覓活的話來,大君已經連連擺手:“好,好,我答應你,五妹妹,這是西樑,除了安瑾以外再沒有你的親人,今後我不會讓你再見她,還有那些無謂之人。”
旖景冷笑,抹去眼淚:“多謝殿下體諒,就讓我一人在這院裡過此殘生吧,無論從前如何,眼下我只能是倩盼,是你的侍妾,我也不期望殿下能放我自由,只望圖個清靜。”
說完再不搭理大君,跺着步伐進了臥室合衣而眠。
當然,旖景躺在牀上卻屏息凝神,聽見那人離開,才長吁了口氣,靜下心來思忖今日的一場事故。
安瑾的驚訝不像作僞,倘若她早知自己被擄一事,今日有備而來,並沒有必要在虞顥西面前裝模作樣,那麼,難道是自己所料有錯,虞渢並沒有認出倩盼的屍身是假冒,猜測到自己身在西樑?
不,虞灝西肯定是聽聞了錦陽的異動,知道他的陰謀已被虞渢洞悉,才放任安瑾與自己會面,否則,絕對不可能讓安瑾生疑。
那麼,應當就是虞渢並沒有知會安瑾,安瑾今日此行是巧合,或者是因爲他明白安瑾會被慎防,作用不大,或者是另有打算。
那麼自己暫時不用冒着被虞灝西拆穿的風險,費盡心機與外界聯絡,旖景相信虞渢會想辦法讓人滲入大君府。
旖景今日感覺到吉玉女君對她的妒恨,這位應當是對西樑後位大有企圖,並且瞧她那神情,也被妖孽的姿容迷得神魂顛倒,那麼除了慶氏以外,胡氏應當也會對虞灝西勢在必得,不會放任慶氏得逞。
正是因爲電光火石之間一掠而過的想法,旖景決定激怒吉玉。
虞灝西這時處心積慮要爭取她移情別戀,勢必會維護她,不會放任吉玉污辱責罵。
安瑾若是暗暗將這事張揚……
自己這個寵妾的“狐媚”名聲只怕更會傳揚開來,胡、慶二姓越發會“重視”自己,倘若利用得宜,應該會有機會脫身。
但顯然旖景作用有限,她唯有期望虞渢。
她相信他,會救自己脫身,無論何時都不會放棄。
旖景閉目,眼前卻清晰浮現出他的眉目,溫柔又深遂地與她對視。
她的一隻手輕輕撫上小腹,一隻手卻牢牢握緊胸襟。
遠揚,我們有了孩子,我多想立即告訴你這個喜訊,我知道你一定會欣喜若狂……
遠揚,我好想你。
旖景沒想到的是,安瑾非但沒有與她心有靈犀,反而因爲心急做了一件錯事,將古秋月安排的一個聯絡點暴露出來,被神機妙算的大君殿下看在眼裡。
漱玉坊的“燕子樓”?
大君妖麗一笑,想不到這兩年間名揚大京的酒肆,背後東家是堂堂楚王世子……
“東昌,盯着燕子樓,看看裡頭的人和哪些商家還有接觸。”
大君果斷下令,薛東昌堅定應諾,才一轉身,險些被一團紅影撞入懷中,薛東昌只覺香風撲面,還以爲是哪個美人呢,正欣喜不已,想要將人扶穩,就看清楚了孔奚臨的一張玉面。
東昌一陣冷顫抵足而起,暗道一聲“好險”,奶奶的,險些被小五這廝輕薄。
孔小五看也沒看薛東昌一眼,站定在大君面前,飛速地說了一句話。
“好!”沒有把孔小五之言聽仔細的薛東昌卻見大君拍案而起。
眉飛色舞,那叫一個意氣飛揚。
但大君緊跟着卻是一句:“那個東昌,你們家族這麼大,應該有性情爽利的夫人和溫柔敦厚的小娘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