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之後,這一日總算有了蒼白的日照。
御書房外,當值的兩個小黃門正泛午困,在靜垂的明黃錦簾外微褸着腰身昏昏欲睡,忽然地被一陣急促的步伐驚擾,連忙瞪大了眼睛,便見簾子一掀,入內並不多久的太子滿面喜色的大步出來,須臾之間就只留下個朱氅揚揚的背影。
兩個內侍面面相覷,這位進去之時還垂頭喪氣、忐忑不安的模樣,怎麼倏忽就精神煥發、意氣飛揚地出來,難不成是遇着了什麼好事?不大可能吧,連皇后都廢了呢,誰不明白東宮岌岌可危。
不過內侍自然不敢議論,也就是目送着太子那件獵獵的氅衣上金繡雲紋漸漸淡出視線,又再恢復了昏昏欲睡站着打盹。
太子的心情的確愉悅。
因爲剛纔父皇詔見,竟允他去熱河行宮,雖沒明言,委實是默許他去探望廢妃甄氏,太子在政事上不太敏銳,對於這事卻十分聞言達意。
健步如飛地到了東宮,太子拉着親兵統領就是好一番囑咐,又直奔寢殿,迎面撞上宮女丹荔,一把就拉了人家的纖纖小手:“丹荔,丹荔!父皇允了孤往熱河行宮,快快準備,今日就出發,丹荔,總算能見着阿蓮了,你可開心?”
欣喜若狂的太子壓根不曾預料他喜形於面的謝恩,迫不及待的告辭後,他的父皇摁着額頭苦笑:“真是不能指望了,朕早該死心,還試探個什麼勁,也罷,大郎既然對甄氏念念不忘,如此重情,將來就讓他與甄氏幽居禁宮度此殘生,有甄氏相伴,想來大郎也不會覺得度日如年,少些禁居的悽苦。”
而太子也自然不曾察覺親信宮女丹荔臉上一掠而過的不自在,與緊跟着的如釋重負。
丹荔吩咐了小宮女們打點行裝,獨自一人步去正殿後頭的廂房,將早先下定決心準備服用的一粒丸藥投擲在一碗熱水裡,親眼看着融解後,舉手倒進了唾壺。
這藥是來自苗家,若經服用,人即高熱,區區宮女患疾,當然不會驚動太醫,更休論普通太醫也診不出是因爲中毒發熱而並非病症,宮女有疾,依律當送宮外庵堂靜養,痊癒後才能返宮,庵堂看防遠不如宮內嚴密,又有人接應,大有機會不知所蹤。
丹荔之所以打算偷跑,當然是得了示意——雲雀脫身。
早在半月之前,她就得了宮中暗線轉交的毒藥,落於太子茶水,此毒自然也是源自苗家,毒性陰猛,本應即發,不過苗石陌同時配製了剋制之藥,丹荔人在宮中,便保太子暫且平安,只要她一離開宮廷,太子沒了剋制之藥緩解毒性,當晚即會發作。
太子一旦毒發,近身服侍甚至整個東宮的宮人勢必會遭嚴刑峻法,丹荔原是太子妃甄氏之心腹而並非大君殿下的死士,後來被收買,一是因爲家人落入人手成爲要脅,二來對方也有承諾,只要丹荔聽令行事,她的父母家人在西樑必能安享富貴,再不受奴婢之苦。
當然要讓丹荔心甘情願毒害太子,也必須要保她性命無虞。
虞顥西是早對太子懷有惡意,當初也不是沒想過用苗家毒術暗害,一來甄氏在位時對東宮監管甚嚴,他要買通宮女投毒實非易事,再者也是因爲忌憚江清谷,難保不會事漏,纔打消了這個念頭,而是大廢周折的買通虞棟、黃陶二人,纔可能做到讓太子死得撲朔迷離,不至自擔嫌疑。
當然到了這個時候,大君纔不會在意天子會否洞悉真相,只要讓太子暴死就算達到目的。
不過太子熱河之行的確是個巧合。
熱河離京數百里,路上怎麼也得耽擱個三、兩日,丹荔深知太子的習性,必不慣官驛飲食,到時再一攛掇,不怕沒有去食肆集坊的機會,因着她是甄氏僅存的心腹,很得太子信重,只要離了皇宮,就有許多潛逃的機會,更別提還能通過宮中內侍先把消息遞出宮外,與接應之人約定碰頭處。
丹荔輕笑,擔驚受怕的日子總算到了盡頭,有望與家人骨*聚,再不受爲奴爲婢之苦。
而大禍臨頭的太子尚不知情,心急火燎地離開東宮往熱河趕去,一路之上,想着就要與分別數載的愛人再見,簡直就是喜不自禁,自從科舉舞蔽案暴露以來的沉重心情一掃而空,恨不能脅生雙翼轉眼飛抵愛人身邊纔好。
丹荔“心軟”,也打算着再給太子與前主人甄氏“話別”的機會,故而在去程的兩日,仍然堅持着給太子緩解劇毒。
熱河行宮依山傍水,景緻十分秀美,不過被禁的甄氏可沒有居住於富麗堂皇的資格,而是在行宮偏僻處的一所宮苑。
這些年來,有太子默默關注打點,甄氏的禁居生涯雖說不上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好歹也沒受到欺凌折辱,日子也算清靜無擾。
但甄氏的心情實在說不上愉快,她本有凌雲之志,哪知卻落得被禁冷宮,要把將來完全寄託在太子身上,她實在認爲翻身的機會不足百分之一,也就是因爲僅存的那絲期望與不甘,才堅持着度日如年罷了。
遠慶九年,數百里外京都發生的連番鉅變並未能傳入甄氏耳裡。
這日天朗氣清,甄氏正着一身素衣玉披,不帶釵環,漫步于禁苑。
這處庭苑裡的景緻實在說不上秀美,青牆高圍,籐葉攀密,因到冬季,碧翠消減一片悽黃,院子裡也只有幾株老槐,正是這季節,枯葉墜了滿地,遮沒了蒼白的碎石路。
牆角枯草萋萋,沐在今日淺金的光照下,倒有篷勃之勢。
居於禁宮的廢妃不能施粉描紅,甄氏滿面蒼白,就連嘴脣上,也看不出半點豔色了。
她的目光恍過一處稍低的枝椏上破敗的蛛網,正自冷嘲般的一笑,就聽見身後門扇開合的暗啞聲,與急急一串步伐。
有那麼一剎那,甄氏心中一窒。
這一扇門,每日開啓兩回,無人進入,只有宮奴依時等候來人送膳。
這些年來,她早已習慣了沉寂,對步伐聲都顯得陌生了。
甄蓮僵直着脊背,幾乎下意識地想到遠在錦陽的天子總算失了耐性,或者是太子將要登基,天子下令除了她這個隱患。
自從她被禁於此,千百次地想過這個可能,一切等待期望,不過是白費心機。
還沒緩過胸口憋着的那口驚疑,甄蓮就被一雙臂膀緊緊地圈住。
“阿蓮,我來了,阿蓮,我總算是……”耳畔是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語音,這讓甄蓮的背脊倏忽間更加僵硬了幾分。
很遲緩的,她的心裡先是掠過一陣狂喜。
難道真讓她盼得了百分之一的機會,太子總算登基,並且來接她返回錦陽。
即使再是理智之人,經過長久的幽禁,也會無限放大那一絲的期望而變得天真。
甄氏忘記了即使太子克承大統,也沒有這麼大的能力立即壓制朝中那幫文臣御史,甚至在她還沒聽聞喪鐘敲響之時,就親自趕往禁宮接她回京。
滿心期待的甄氏避開太子迫不及待的擁吻,冰封已久的眼睛裡迸發出炙焰般的狂熱,枯瘦的手指緊緊絞住太子的指掌,她太久沒有說話,一時間竟然張口納舌,也就是這麼一剎的遲鈍,她便遭至五雷轟頂!
“阿蓮,阿蓮,我沒有一日一刻不在想你,你可想我?你瘦了,我的阿蓮,都怪我……不過你放心,父皇既然允准了我來看望你,一定因爲心軟,我再求求父皇,也許就能接你回去。”太子熱淚盈眶,顫抖的指掌朝向愛妻的面孔,卻再度被緊緊抓握。
“殿下說什麼?是聖上讓你來的?”甄蓮杏目圓瞪,可眼中的炙焰正在一寸寸的消減,沉淪爲一片死寂。
天子仍然在世,就絕對不可能讓太子踏入她所在的禁宮,除非……
“殿下說清楚,這段時日究竟發生了什麼?”
已經被與愛人重逢的狂喜衝昏了頭腦的太子完全喪失理智,直到這時,也沒有洞悉父皇對他的心灰意冷,他抓着甄蓮僵冷的手貼在臉頰,竟然開始訴苦:“阿蓮,沒有你在身邊,我什麼都不能做,只有借酒消愁……阿蓮,你怎麼猜到這段時日發生了許多的事,壓在我的心頭,就像鐵石一般,讓我喘不過氣……母后被廢,舅舅們也被處死,孔家滿門抄斬……”太子正要細細傾訴他這段日子以來的忐忑不安與滿心憂懼,忽然就被推了一個踉蹌,險些沒有直撞向一旁的老槐。
他扶着樹杆站穩,卻瞧見魂牽夢縈的人五官忽然扭曲,一雙眼睛變得血紅。
一切希望崩塌,甄蓮確定她的忍辱偷生從頭徹尾就是苟延殘喘的笑話。
“虞灝澤,到了這個地步,聖上讓你來此,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的來了?”甄蓮一手摁在衣襟,嗓子裡的淒厲無遮無攔地響徹沉寂多年的禁苑:“你難道不知道,聖上是什麼意思,虞灝澤,你的儲位沒了,沒了!將來你會與我一同被禁這高牆之內,就這麼渡過殘生,你知道不知道!”
甄蓮緊緊的揪着衣襟,胸腔裡悲憤遍佈,卻留不出半滴眼淚。
太子臉色蒼白,似乎不敢置信,但他知道妻子的話是真的,他早有這樣的預感,卻一直不敢面對而已。
“阿蓮,就算如此,只要我們能在一起……”
“滾!滾!早知不該對你心懷期望,我早就該清醒,那時若就赴死,至少還能保得尊嚴,免受這番屈辱,虞灝澤,我真恨,我真恨怎麼是你這麼個人居於儲位,我真恨我怎麼會嫁給你!”甄氏轉身,踩着一地落葉,步向那冷寂的殿堂。
但卻被拉住了衣袖,太子擋在她的身前,滿面哀涼,眼中遍是絕望:“阿蓮,倘若我不是儲君,你是不是連正眼都不會給予?”
太子的問話沒有得到回答,他最終得到的是一個絕決的背影,沒入那冷清的殿堂,然後是重重一聲門響。
這個絕望的日子,註定絕裂與陌路,生死將別,是以冷漠做爲終結。
太子沒有在熱河行宮停留,心如死灰地離開。
當日傍晚,留宿返程途中的官驛,太子被丹荔勸慰,去了酒肆買醉。
夜暮四圍,太子便已半醉,雖有親兵力勸,太子置若不聞,仍然借酒消愁,分明不醉不休。
丹荔半途找了個藉口,說要回官驛給太子尋件厚氅,以防夜涼受冷,親兵們毫不防備。
丹荔一去不回,親兵們才覺事有不對,可是卻再找不到丹荔的行蹤。
這晚風聲很急,爛醉如泥的太子被親兵揹着回了官驛。
睡夢中,七竅流血而亡。
遠慶九年十一月初三寅初三刻,大隆儲君於熱河返京途中毒發暴斃。
或許是天意,就在這日子時,廢太子妃于禁宮投繯自絕。
可笑恩斷愛絕的這對夫妻,註定死於同年同月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