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蒼白的陽光淺淺照入幽長的甬道,朱牆上晃動的光影就像冰封才緩的塘水,有些慵懶有些恍惚。歲月留在牆根處的斑駁痕跡,在依然峭冷的寒風裡不爲人知的荒涼着,關於九重宮厥,世人想像中是不盡的繁華尊榮,花團錦簇,縱使各種雜說演義裡有多情文人寫下紅顏白骨的哀悽,那也是深藏在錦衣玉食下,是深宮怨艾不知人間愁苦的傷春悲秋,卻不知在這金瓦紅牆上,有的破敗難以描補修飾,坦露在目光鮮有所及之處。
即使身在其中的人,也鮮少注意需要屈身伏腰目光低落,才能看清的這繁華里早有裂縫。
一陣急促的步伐由轉角那頭響起,不見人影,已聞焦躁。
婦人金繡華裳,雲鬢珠光,描畫精緻的妝容上有若聚固着霜凍,雙手籠在裘毛袖籠裡,目不斜視地行來,那眼中灼灼的不甘,甚至忽視了周遭顯然易見的富麗,更不會注意牆底階隙的破敗。
她是樑昭儀,出七皇子,生母是孔皇后的姨母。
雖按大隆宮妃之制,其品階已在九嬪之下,但因爲皇后的“特殊周顧”,樑昭儀甚至不將貴妃看在眼裡。
可是她一貫不得聖寵,雖育有龍嗣,始終沒有再晉一級。
她今日是來告狀的,才入坤仁宮的西暖閣,將將直起膝蓋,就摁捺不住急怒的語氣:“姐姐,安嬪越發猖狂,闌珊處是什麼地方,聖令不得涉足!她可倒好,打探得聖駕在那,巴巴地去送蔘湯……”精緻的妝容因爲咬牙切齒,霜凍瓦解,浮現出猙獰來:“聖上竟允她入內!這可是逾越,姐姐怎容她欺上臉!”
樑昭儀的控訴卻被沒引起皇后的妒憤,只是在聽聞“闌珊處”三字時微微地蹙了下眉,精心保養的長蔻緩緩地刮過手爐上的雕花。
“你與她同住儲秀宮,這麼些年來,矛盾倒越發激烈了。”
“姐姐,妾身可是爲您不平!”
“住口!”皇后一擡眉梢,眼角微厲:“別把你那點小心思用在我身上。”
樑昭儀憤憤地咬了脣角,眼底掠起溼紅:“我那七郎命苦,前頭有六郎比着,麗嬪是什麼東西,無非憑着模樣有三兩分肖似……”卻終究沒敢吐出那人,樑昭儀狠狠吸了口氣:“就算七郎不比八郎好學多問,總比六郎要強上加分,偏偏最不得待見……就連十一郎一個毛孩子都敢欺侮,誰讓我只是昭儀。”
皇后看着自己的指甲,脣角噙冷:“你倘若不是和麗嬪、安嬪忙着爭風吃醋,怎麼會被人捏了把柄,早晉了嬪位,枉我一番苦心……七郎不得聖心能怪誰?都是你教唆着他,但得了機會,就在聖上面前替你討封,一昧地詆譭六郎、八郎,聖上最厭惡的就是皇子牽涉後宮妃嬪間的是非,我警告過你多少回,你自己說說!”
“怎能是妾身教唆,七郎也是出於孝順……”
皇后忍無可忍地把手裡暖爐重重頓在几案上:“我廢盡心思,說服聖上總算動意,欲替七郎定下新科榜眼的侄女……他倒好,嫌棄人家不夠貌美,又是寒門出身,自己去了聖上跟前折騰,引得龍顏大怒,這回好了,定了曹氏,你們母子總算滿足?”
樑昭儀終於有些訕訕:“曹家與太后牽親帶故,七郎娶了曹家女,今後對太子也是助益。”
“狹隘!”皇后一掌拍在案几上:“就算沒有曹家這門親事,太后也會護嫡,多此一舉!”
“妾身也沒法子,七郎不知何處打聽得蔣家那女兒,說是體胖,模樣也很普通……少年郎有幾個不愛美色,更何況七郎是天皇貴胄。”
皇后“呵”的一聲苦笑,連連搖頭:“娶妻,圖的是門戶助益,難道今後七郎身邊少得了貌美的侍妾?虧我還對七郎寄予厚望,期盼着他將來能成太子左膀右臂……你隻眼紅安嬪,也不學學人家的敏慧睿智,一顆心都撲在聖上身上,從不自作主張,教導得兒子好學上進,才德俱佳。”
“所以姐姐纔要當心安嬪,她必懷野心!”樑昭儀儘管不滿皇后對七皇子的輕視,卻強自摁捺着,堅決把矛頭對準安嬪母子。
皇后瞪了表妹良久,終於無力:“安嬪出身不顯,八皇子沒有母族倚仗,若是太平盛世,皇權大統,自然僅憑聖意不擇外戚之勢,可眼下……帝位多受掣肘,必須倚仗強勢,聖上並無與八郎固勢之意,她們母子不成威脅。”
“姐姐!那是八郎還小,婚事又還未定,難保他將來妻族強勢。”
“一門之勢,又能奈何?只要八皇子妃將來不是出自嚴、蘇兩派,不足爲慮,與其盯着安嬪母子,四郎纔是心腹大患,便是福王,也比他們更有威脅。”皇后重重蹙眉:“雖福王生母卑微,可他的正妃卻是衛國公府嫡長女……我始終難以安心……孔家沒有適齡女子,你那侄女卻與蘇家三郎年歲相當,這時就要注重對她的教養,倘若聖意不移,樑家不是無望與蘇家聯姻。”
皇后設想深遠,只她並不知天子已經壽數將盡,一切籌謀都成了空中樓閣。
闌珊處的暖閣裡,剛剛經過施針的天子難掩疲累,由得安嬪跪坐一旁替他捏着肩膀,閉目養神。
“八郎將來的婚事,你有沒考慮?”卻忽然問道。
安嬪溫和的神色便是一凝,又須臾回覆了婉柔:“但憑聖上作主。”
天子微微睜開眼瞼:“朕想聽聽你的意思。”說話間,已經撫開了安嬪的手,指了指隔案。
“妾身……從無考慮。”安嬪雖得了賜坐,卻恭謹地垂眸。
“三郎側妃寧氏,有個一母同胞的妹妹,比八郎小着兩歲,今年芳林宴朕讓太后下帖,你留意着她幾分。”天子便沒追問,而是直訴決意。
安嬪指尖微微一顫,卻恭順地起身:“妾身遵旨。”
“好了,你回去吧,八郎是個好孩子,朕會替他好好打算,他的親王妃……出身暫且不論,當以柔婉賢良爲重。”天子語意溫和,卻又微微闔眼。
就算無人注視,安嬪依然行了無可挑剔的福禮,維持着笑意。
直到出了闌珊處,才一把扶緊了宮女的手臂。
那宮女正喋喋不休與有榮焉地羅嗦着“這可是闌珊處,聖上嚴令不準妃嬪涉足,就連皇后也稀少得入,不想卻讓娘娘送服蔘湯……可算頭一份的體面”,突然吃痛,宮女險些沒有驚呼出聲。
“甬道溼滑,我險些失足。”安嬪掌心須臾間又已放鬆。
宮女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一絲水漬皆無的路面。
安嬪卻擡眸看向雲層間漏下的淺淺日照。
寧家不算顯赫,嫡長女是三皇子側妃,聖上卻有意讓嫡次女爲八皇子正妃……寧家雖是皇后親族,也只是兜兜轉轉,孔家曾有個庶女嫁給了寧家嫡長子,還並非寧妃一支……若依眼下,寧家偏支嫡次女決無成爲皇子正妃的資格,除非……
除非將來寧妃成爲皇妃,寧家纔可能水漲船高。
儲位,要變了。
安嬪深深吸一口氣,聖上是有意讓她的八郎,成爲新君的臂膀,卻不能仗妻族之勢。
寧氏一族榮辱,全看將來三皇子屬意!
是三皇子……
安嬪忽而輕笑,於八郎而言,只要不是太子就好。
安嬪一行剛剛沒入拐角,相反的方向,三皇子負手低頭一路行來,暢通無阻地進入闌珊處,卻在一池瀾漾邊上忽然頓足,眸光灼灼看向池水對面曲徑深入梅紅,眼底淌過一絲晦暗不明的神色。
有一些記憶,鮮明一如昨日。
恍惚間,梅樹下似乎有女子的側影。
一忽是懷抱*,笑面微低:“三郎,你可想念你的父親……你那麼小,他不得不奉詣離京,你應是不記得的吧……你的父親很好,我很想他……三郎,你知道母妃這時有多幸福嗎……你與父親,是母妃最愛的人……”
一忽是朱披俏立的少女,雙眼滿是愁緒,也是在梅樹下盼望歸人,對他的輕喚充耳不聞。
愛慕,便是那樣一種情緒吧,或喜或悲,兀自沉淪。
“母妃,你告訴我那樣的幸福,究竟是什麼滋味……”三皇子喃喃自語,倏忽背身。
步伐堅定不移地朝向青石甬路那頭,肅立着十餘內侍的暖閣。
漸漸的,眼底風平浪靜,無悲無喜。
天子在兒子面前,已經收斂了剛纔面對安嬪時的疲累與慵懶,垂足端坐,一臂置於案几,指掌微握。
便是詹公公都躬着腰退出暖閣,揮手示意閣外內侍遠遠避開。
三皇子沒有得座,恭身站在一旁。
“事情如何了?”天子問道,目光輕輕掃過兒子的臉,見窗紙外的天光隱約映入他的眸心,泛起微微的珀光,攸而一陣恍惚……似乎看見了極爲相似的一雙媚目,柔情款款地看向他。
藍珠……我從不曾忘記過你,很快,我們就要再見了,從此以後,只有你我,再無人打擾,你……請你不要怨恨,不要拒我千里,再給我,一次機會。
天子心神這麼一晃,眉心的肅意就淡薄下去,直到聽見兒子沉靜的音調。
與記憶裡的女子,鶯聲笑語全不相同。
“四弟已經得知舞蔽一事……兒臣是通過章侍書與蘇探花之口。”三皇子將經過稟報了一回。
“你確定四郎不會生疑?”天子微微蹙眉。
“四弟警慎,應當會疑,不過即使猜到章侍書要利用他對付孔家,也會入甕,他已經開始調察,兒臣安排妥當,那兩個妓子甚是可信,再有張泰之子邀約好友飲宴確有其事,他那日被灌得爛醉如泥,自己說了什麼話毫無印象,四弟在他身上察不到什麼蹊蹺。”
“與他飲宴之人,想必也是你安排的了。”天子這才微鬆眉心。
三皇子默認。
“接下來,就是要看四郎有何動作。”天子又說,再看了一眼三皇子,語氣微有柔和:“三郎,你知道朕……爲何只給你出題,而要讓你定計解題,不是親自佈局。”
“父皇已經下令衛國公府與遠揚全力輔佐兒臣行事,已經是天恩重信,兒臣豈能事事倚仗父皇。”
天子輕輕一笑:“那麼以你看來,四郎又會如何?”
“爲求一矢中的,必然會使事情惡化,兒臣推測……挑動御史彈劾之前,四弟會將消息透露給……”三皇子稍有猶豫,還是沒直接說出皇后兩字來:“透露給孔家,爲的是將人逼至絕路,行殺人滅口之事。”
“那你如何應對?”
“兒臣尚未知父皇的下一題。”三皇子十分警慎。
“廢儲之前,先制秦、陳兩家。”天子說道。
三皇子微挑眉梢:“如此,便當穩保張泰不死,並勸誡太子莫要行險,一錯再錯,而當釜底抽薪……若是逼得四弟焦躁,自行殺人滅口之事,不難找到罪證。”
張泰若被滅口,便不能落實孔執尚舞蔽一罪,於將來廢儲無益。
若能逼着四皇子起了嫁禍之心,親自動手,便能率先斷其臂膀,卻也僅僅只是斷臂而已。
天子盯牢三皇子:“沒了陳、秦兩家,四郎再不足懼,三郎,他到底是你的手足兄弟,莫要斬盡殺絕,若他執迷不改,困於禁苑已是斷絕隱患,他若不行逆謀重罪,你……留其性命。”
“兒臣遵旨。”三皇子毫無遲疑,可眼底卻有黯沉,尤其是在聽說天子接下來的話:“相同道理,只要沒有皇后與孔家,廢太子再不足慮,朕會親自下令,將其圈禁終生,你要保他將來錦衣玉食而不得自由……太子無能,卻無禍心,這些年來,他對你的手足之情也有幾分真誠。”
三皇子掌心一握一鬆,忽而環揖:“兒臣謹記君囑。”
窗外忽地一陣風過,那片梅林裡,落紅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