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東昌大步流星在前,領着滿面冷肅的灰衣男子在重重廊廡兜兜轉轉,好半天才抵達了皇子府東路的靜謐庭院,穿過一個拱月門,繼續大步流星直往曲徑通幽,沿途還不忘檢察暗衛們是否堅守崗位。
及到一排三間房舍前,薛東昌才停了腳步,率先進了廳堂,隔着門前豎了一排的畫屏稟報一聲兒,得了許可,方纔衝灰衣男子招了招手,兩人一同入內,薛東昌就看見百寶架前設着的官帽椅上,四平八穩地坐着個身披白狐大氅的男子,這麼一度量,薛東昌顯然一怔,他竟一眼看不出這男子的年歲來。
男子瘦削臉面,膚色微顯灰黯,似乎身染沉屙,可往那一坐,看過來的眼光平靜無瀾,卻讓人不由自主地就生起股敬畏,放眼大隆,除了天子與三皇子,還沒人讓薛東昌下意識就想屈腰,一眼恍過,男子瞅着也不過二十五、六,可仔細一看,眉心肅厲,與溫文爾雅的氣質似乎又有些違和。
若非天生貴胄,如何能在不及而立就形成這般威儀?
薛統領還在那呆呆傻傻地猜疑着呢,灰衣男子卻一個箭步上前,雙膝跪地匍匐拜倒:“草民參見國相大人。”竟是有些哽咽的語意。
薛東昌徹底怔在當場——活死人苗石陌竟然也會流露出這般感情充沛?國相?難道是……
三皇子衝薛東昌妖妖一笑,才衝同樣目帶疑惑的薛國相頷首:“他就是東昌,國相的兄長眼下被我派調去了別處,這回怕是不能相見了。”
這就是那位傳說中多智近妖,極受西樑王信任的堂叔?東昌連眨眼都顧不得,算來已過不惑了吧,哪看得出來?
“愣着幹嘛,東昌,還不見過你堂叔?”三皇子對手下親信的木訥甚感難堪。
反而“一家人”並不爲侄子的呆傻抱憾,忽地起身,竟比薛東昌還要高出半個頭來,越發顯得骨銷形立,薛國相輕輕拍了拍侄子的肩頭,薛統領險些沒順勢跌倒,大驚失色之餘,連忙調整吐息定定站穩,這才反應過來看上去孱弱彷彿一陣風就能颳倒的堂叔竟是身懷武藝,顯然還是內力高手。
這回死心踏地的敬畏了。
國相併沒多與薛東昌寒喧客套,而是看向依然跪在地上紅了眼圈的苗石陌,神色淡然:“聽殿下說,已經找到了當初陷害你父祖的族人?”
“是,惡人終有惡報,當年殺我父祖之首惡已被大隆高祖清剿,可幫兇卻還苟延殘喘,我就知道,他們人多勢衆,不至於死絕……多虧了三殿下,憑着蛛絲馬跡,竟真把苗鴻父子翻了出來。”
“你本是性烈如火,我原本擔心你因懷仇恨,尋得死仇後會摁捺不住,壞了殿下的謀劃,好在殿下說你能夠隱忍,這些年又十分得用,你能助殿下一臂之力,我應該感謝你。”薛國相上前一步,纔將苗石陌扶了起來。
七尺男兒忍不住熱淚盈眶:“草民如何敢當一個謝字,當年不過幼稚孩童,父祖被害,與母親、姑母因族人爭權逃亡西樑,若非國相收留維護,早已死無葬生,哪能得個安身之所,受姑母教習苗家毒術?國相所託,讓草民襄助殿下,草民生怕疏失,有負國相救命之恩。”
“殿下剛纔與我說起,待得時機,必然助你報父祖之仇,苗家餘孽定死無疑。”薛國相說完這話,又安慰了苗石陌幾句,便先讓他隨了薛東昌出去。
三皇子手裡一直捧着盞素面羊脂玉壺,像是取暖又像是把玩,直到這間廳堂只餘兩人在座,方纔傾斜壺口,將烏金的茶水斟出一盞來,做了個“有請”的手勢,待薛國相隔案並肩而坐,脣角才噙了笑意:“十歲那年,我告之國相母妃的死因,國相信之不疑,甚至不曾追問我從何得知,我一直不得其解。”
“殿下應是耳聞目睹,公主當年就有早慧之質,閒談時說起,兩歲時的記憶猶在,我當時半信半疑,後親眼領會了公主過目不望的本事,這才相信,其實金元公主的記性也遠比常人要強,她三歲時,受我啓蒙,兩日就能將千字文倒背如流。”薛國相神色依然淡若流雲,眼眸裡不帶半點情緒:“殿下可是親眼目睹公主被人殺害?微臣想來,公主當時一定不願意殿下如她一般早慧。”
國相忽然想起當年,少女貌美如花,將他硬塞在手裡的長劍拋在地上,負氣般的撒嬌:“我就不願習武,父王與母后都不強求,遙臺哥哥爲何強迫?我身邊有無數親兵,難道不能保我平安?別逼着我習那些多此一舉,我的琴藝還不夠精進,遙臺哥哥莫不如指點一二。”
他妥協了,沒有堅持,以爲自己在她身邊總能護得周全,哪知她會遠嫁別國,而大隆的東宮又不能讓親兵近身護持,悔之不及呀,我的藍珠,倘若當時硬着心腸逼你習武,區區僕婦又怎能害你性命?
三皇子微微垂眸,手裡的玉壺拿得很穩,再斟滿自己面前的空盞,好半響才說道:“國相原來早有預料,難怪信之不疑,當年回了西樑,就把苗石陌送來大隆以助我行事,他的毒術堪稱出神入化,不過我可不想讓皇后死得無聲無息,那樣輕易。她也該嚐嚐骨肉血親在她眼皮子底下被人害死的滋味,也該體會一番明知兇手是誰,卻無可奈何的心情。”
“殿下,關於楚王世子,你究竟做何考慮?”薛國相又問。
“可惜他不是聖上親子,否則……也許國相不信,我對虞渢十分敬服……有他在,必成我之助益,說來也巧,我雖依稀聽太后說過楚王妃死於中毒,虞渢幼年體弱也是因爲身中劇毒……直到石陌來投,偶然間聽我說起楚王妃身中慢性之毒卻不被太醫察覺,世子之毒也不能根除,細問了王妃當年症狀,我一時好奇,費心察探了一番,竟發覺王妃所中之毒是苗家所傳,我便想區區一個侍妾,怎會掌握苗家毒術?”
三皇子微咪眼角:“我便猜測,那侍妾只是一把利刃,背後還有元兇,再一察舊檔,發現謝三太爺曾去雲貴清剿邪教,苗家就是被他帶兵屠滅,我就懷疑謝三隱藏了苗家餘孽,這麼一盯梢,果然被我發現了苗氏餘孽,把楚王府的恩怨是非一理,鎖定那元兇就是虞棟。”
“世子也有察覺?”
“那是當然,他若這時還懵懂未知,怕是早被虞棟奸計得逞,也不能根除餘毒,恢復康健,若非他足具影響江山社稷之能,我也不會對他心懷佩重……就說謝三太爺眼下也已經咎由自取,世子還吊着他苟延殘喘,許是想爲楚王妃申冤,將虞棟一網打盡。”三皇子忽而一頓茶盞:“楚王忠於父皇,虞渢也不是貪得無厭之輩,若能得他助益,纔是如虎添翼,我自從知悉他的才能,就沒打算與他爲敵,有他輔佐,必能開創承平盛世,保大隆至少三朝民安國泰。”
薛國相頷首:“除金逆、革新制,使大隆復興科舉,雖也是帝君之願,可若少了世子出謀安策,大隆恐怕也難得眼前局面,世子纔剛及冠,就有這般能力,實在後生可畏,難得的是他能這般果敢,助帝君大權一統,需知爲人臣子,略有貪慾者都難免產生牽制君權之念,他能爲大隆帝君培養新興勢力而削弱舊貴族的專權,的確心懷遠廣,殿下識人甚準。”
三皇子卻又斂了笑容:“可是國相,我現在已經改了原本的主意,因爲無意之間,我竟得知了一件十分諷刺的事……”
三皇子壓低了嗓音,瞳仁裡漸有珀光閃爍。
而薛國相滿面淡然總算有了波動,眉頭高高挑起:“殿下!您果真……”
三皇子重重頷首。
“所以才讓微臣收集清河君的罪證,並呈交金元公主……”薛國相似乎喃喃自語,眉心漸漸鎖緊:“殿下擇的這條路……實在是……但有意外,也許就無容身之處!”
“我心意已決。”三皇子滿面肅色:“國相可願相助?”
薛國相這回良久沒有迴應,而三皇子也正襟危坐着目不轉睛。
終於是,一人頓首,一人脣角妖麗。
與此同時在國賓館內,西樑貴族慶玉轉也就是伊陽君正在一個稍顯偏僻的院落裡,與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樂陽女君大眼瞪小眼,樂陽女君豔妝着錦,手裡提着馬鞭,顯然打算出門。
“這裡不是西樑,別怪我沒提醒你,休得聽憑擺佈,做那不自量力之事傷及西樑國威。”伊陽君目光冷厲,橫步擋在女君身前。
樂陽畫着大隆仕女時興的遠山眉,眼角勾畫得十分嫵媚,還掃了淡淡的脂紅,越發襯出明眸翦水,可那嬌俏的脣角,這時卻滿帶着冷諷:“聽憑擺佈?阿兄,我不是男子,阿孃臥病,你自身難保,我若不俯首貼耳聽憑擺佈,早被父親嫁給個一無是處的紈絝子,不提父親,大母的子女也容不下我。”
“難道你真趕着要去給人做姬妾?”伊陽君寸步不讓:“樂陽,我知道從前對你無法顧及,等這回出使返國,必能改善一二,至少在你的婚事上,不至讓父親拿捏。”
“我厭惡慶家,厭惡透頂。”樂陽緊緊捏着馬鞭,毫不掩飾滿面戾氣。
這讓伊陽微微一愣,他看慣了樂陽故作乖巧,有多少年沒見着這般倔強的直實面目?
“我沒打算回去。”樂陽收起冷諷:“你放心,楚王世子再是出衆,他已有正妻,我又哪會自甘下賤?阿兄還是擔心你自己吧,你這回若不爭取與大隆顯貴聯姻,父親無可奈何之下,只能逼迫陛下妥協奉行‘嫡女夫繼’之盟制,你怎麼對得住公主爲你力爭封邑的恩義?我的夫君我自己會擇選,你放心,不會做出有傷國威的事,也不會擋你的道,我所嫁之人只要不是大隆權臣,於父親就無半點益處,不可能讓他達成所願借大隆之勢奪權,這點分寸我還曉得,不會置你於兩難之境,我今日出去,無非是爲熟悉將來生活之境而已。”
伊陽君仍有猶豫,樂陽又再沉聲堅持:“我有自知之明,看得出來楚王世子心機城府甚深,不易算計,再者當年我西樑公主以尊榮之身甘居妾位,到頭來也是個香消玉殞,公主之子何等尊貴?若在我西樑便是王儲!可在大隆,也就是一個庶子而已,有藍珠公主教訓在前,我哪還敢癡心妄想,可我是真的厭惡慶氏,厭惡了日日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忍辱吞聲,到頭來還是逃不過被人利用!把我逼到絕境,大不了求公主恩典,就說洞悉我之企圖,將我賜死,造成意外身故抑或暴病,用維護西樑國威去堵父兄之嘴,只要你依薛國相之謀行事,父親只能寄希望於你締結大隆權貴,又哪會在意我的生死?公主所願達成,未必不肯助我小舟從此逝,江海渡餘生。”
這番話總算讓伊陽君動容,眼睛裡恍過愧疚,神情也柔和下來,握緊樂陽的肩頭:“傻丫頭,大隆對女子禮教嚴苛,哪容你孤身立足,我會助你,國相與公主也會助你……你要出去,阿兄陪着你,這些年有薛國相提點,我多少曉得些大隆貴族的事情,會替你好好擇上一門姻緣。”
兩兄妹出入市坊,走馬觀市,一路上伊陽君滔滔不絕解釋着大隆禮俗。
可巧這日,因得禮部調令趕來京都赴任的孟高才進宣武門,就後仰了身子踮腳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頓時覺得一股潮熱直衝天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