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虞洲,旖景的確早放下了仇恨,殘餘的只是厭惡。
上天厚待纔給她新生,若是可能,這一世再不想與他有任何交集。
但顯然就算她願意放過,虞洲卻不願放過他們。
她的死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虞洲心狠手辣,但眼下的情形是虞洲仍然執着不忘的想毒害虞渢以奪爵位。
既然註定是要你死我活,當然是該我活、你死。
不過這時旖景卻想起了另一個人,與心裡盤桓多時的困惑。
“我回來後首先發覺的變數就是安瑾……當時不知你也歸來,我想不透爲何上一世沒有出現的人會在這一世出現,只猜測着或許是因爲那一世二嬸並未察覺,於是安瑾一直隨江氏生活在外。”
直到後來,當發現虞渢也經歷了重生,又得聞於氏之所以從隴西歸京全仗虞渢暗中相助,旖景纔有了另一番猜測——也許上一世本無安瑾,虞棟與於氏也並無關聯,而這一世,之所以二叔有這房外室是虞渢的安排?
目的當然是要造成虞棟夫婦反目。
“我原來也曾打算激發安瑾與二嬸的矛盾。”旖景毫不諱言,她固然認爲安瑾也有可憐之處,但不得不承認因爲她是虞棟女兒的原因,旖景從未真正想過要與安瑾交心,雖說對她並無惡意,也不會處處爲安瑾着想,於旖景而言,安然與安瑾還是親疏顯然:“可我隱隱有種感覺,你對安瑾彷彿甚是關照,所以我猜測於氏是你安排,安瑾本身不應存在於世,故而你對她非但沒有惡意,也從未想過要利用。”
倘若那一世於氏根本未與虞棟相識,當然不會有安瑾,她更不可能與虞棟的陰謀有關,虞渢纔不忍利用原本處境艱難的她挑撥虞棟夫婦關係。
也正是因爲旖景察覺到虞渢對安瑾微妙的態度,纔會打消原本的計劃,雖與安瑾依然保持着友善,卻並沒有激化她與小謝氏之間的矛盾,反而當安瑾偶爾在她面前抱怨嫡母惡言相向、心懷叵測時,旖景還勸說安瑾當謹守禮規,倘若不是利害攸關,最好不要與小謝氏爭執,更不可用陰私手段行陷害之事,毀敵八百自損一千說不定還得落個不孝惡逆的罪名,越發舉步維艱。
不過隨着啞奴的出現又稟報了於氏的頭腦簡單、心懷惡毒,旖景見虞渢絲毫不以爲奇,並坦言早知於氏心懷叵測,心裡越發孤疑。
安瑾的來歷實在困惑了旖景一些時日,今日既然坦誠布公,當然要問個清楚明白。
“不是你想的這樣。”虞渢再無隱瞞:“記得當初也正是遠慶七年,當清谷先生根除了我體內的餘毒使得我對二叔生疑,才安排了人手盯着他與二嬸,應當是在五月,二嬸發現了於氏的存在,不過當年二叔的幼子虞治已經四歲,不比眼下尚在襁褓……二嬸同樣大鬧一場,當着衆僕婦的面扯着於氏喊打喊殺,安瑾上前勸阻,被跟着二嬸前往的小廝打了耳光,拉扯中撕破了上衣。”
旖景:……
“安瑾當晚投繯自盡。”
旖景:!!!
“我安排的人手稟報,二嬸走後於氏放聲痛哭,安瑾尚且在一旁勸慰,並不比於氏悲痛……反而是於氏哭嚎着稱安瑾清白被毀。”虞渢眉心緊蹙。
旖景心中更沉:“你懷疑是於氏害死的安瑾?”
“二嬸大鬧一場後就回了鎮國公府,二叔甚至沒有去看望於氏一眼,而是忙不迭地去謝家賠禮,並承諾將於氏母子三人遠遠送走,絕不讓他們再踏入京都一步,也不會讓祖母與皇室聞聽半點風聲,更不會讓這雙私生子女認祖歸宗。”虞渢滿是諷刺,當年虞棟惡意未曾暴露,只有小謝氏知道他的把柄,並且恰逢自己“惡疾”初愈,而小謝氏當年也不曾與謝世子兄妹反目,謝家仍是小謝氏的堅實後盾,在那樣的節骨眼,虞棟便是再疼惜於氏,爲了圖謀大計也不會“虧待”髮妻。
“可是安瑾投繯……她只是女兒,並不會傷及二嬸與虞洲兄弟的利益,二嬸若有惡意,也是對男孩動手。”旖景分析道,顯然也認爲殺害安瑾的真兇是於氏。
安瑾不是受前朝《烈女傳》規束而奉叢貞烈的女子,她雖有宗室血統卻從沒得到承認,依於氏那樣的品性只怕也不會灌輸給安瑾死殉名節的觀念,安瑾因被小廝打罵受辱而自盡的可能極小。
“於氏因爲安瑾的死‘肝腸寸斷’,後來威脅二叔要去順天府擊鼓鳴冤,稱安瑾再怎麼也是宗室之後,小謝氏放縱下人侮辱逼死她是爲不慈失德,她一定要爲安瑾討回公道。”虞渢諷刺的意味越發顯然:“不過二叔許下重諾,將來必定要迎於氏入門,讓虞治認祖歸宗,但還不是時機,勸說於氏要隱忍,帶着虞治先去隴西……於氏讓二叔寫下認子書,拿着二叔給的銀票與地契立即就帶着虞治離開了錦陽。”
旖景搖了搖頭:“爲了兒子與自身的利益,於氏竟然殺害親生女兒,如此蛇蠍心腸……二叔只怕也得自愧不如。”
“安瑾雖是二叔的女兒,可她姓虞,是宗室之後,這一世再怎麼我也不會眼看着於氏這個毒婦謀害我虞家的女子,所以當我打算從冀州歸來時,先安排了二嬸提早得知於氏的存在。”虞渢說道:“不過這回因爲父王的插手,勸服了祖母讓安瑾認祖歸宗,並通報宗人府……於氏提前被遠送隴西,才造成虞治晚了兩年出世,於氏的惡毒一如當初,這回仍是想利用安瑾爲虞治鋪路。”
旖景嘆了一聲:“倘若安瑾真聽了於氏的蠱惑……”
“那她只能自求多福了。”虞渢微微閉眼:“我對今後原有安排,即使會對二叔一家動手,也有把握讓安瑾不至受到牽累得個歸宿,她終究只是個女子,同當年的事也沒有關聯,上一世又是枉死於生母之手實在可憐,但她若也是心懷惡毒之輩,就算我多此一舉當了回東郭先生。”
只要安瑾“聽生母的話”,早洞悉陰謀的虞渢不難抓她個現形兒,虞棟雖疼惜安瑾,慈父心腸實在有限,爲了不受牽連必定會犧牲安瑾,至於小謝氏,她就更不可能維護眼中釘肉中刺,當然是抓緊機會落井下石。
旖景心頭疑惑解開,也沒有再繼續這個問題,兩人相互依偎又說了陣甜言蜜語,便見青帳上的流光越發黯淡,卻有天光透亮窗紙。
已是清晨。
深夜的那場雪並未成勢,將將染白了烏柯,不及在道旁積厚。
天光初亮,一輛馬車在皇子府前軋軋停穩,身披鶴氅的男子一躍而下,鬢角染着濃郁的酒意,踩着不那麼利落的步伐才進了角門,就被一陣急風捲下冬葉上的積雪溼了面頰,輕輕“嘖”了一聲,這才加緊了步伐。
親兵統領薛東昌已經焦灼了一晚,五更天就趕來了皇子府,在門廊裡徘徊了整一個時辰,好容易盼得主子歸府,頂着兩個烏青的眼圈兒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前,喚了聲“殿下”,嗓音卻被寒氣凍得又尖又細。
三皇子徹夜買醉,這時眉目間卻並沒多少疲倦,一雙眼睛仍泛魅光魄色,心情似乎不錯,打趣一句“薛公公早”。
薛東昌就越發哭喪了臉。
瞧着親信那欲言又止、膽顫心驚的模樣,三皇子自然曉得又發生了什麼,便沒往“駐紮”着倩盼的書房,徑直回了前院玉蘭堂。
“薛公公”步步趨隨,暗暗哀聲嘆氣,當見三皇子解了氅衣丟給侍婢,往鋪着白虎皮的羅汗牀上一歪似睡非睡時,總算不再猶豫,頂着一腦門白毛汗把昨晚李氏衝撞世子妃的事飛快稟報了一遍。
好半響沒聽見三皇子吱聲,薛東昌還以爲主子是太過疲倦睡着了,哪知一擡眼卻見三皇子半撐着頭微咪了眼一副沉思的模樣。
這反應很詭異……
薛東昌壯起膽子說道:“依屬下看來,世子妃並未在意李氏的話……”話沒說完,腦門就是一下鈍痛,原來三皇子不知什麼時候扣了枚棋子把玩順便彈了過來,薛東昌立即就住了嘴。
“我是在想,一個人活在世上需要的理由。”三皇子語調悠慢。
薛東昌:……殿下深沉。
又聽三皇子長長一嘆:“實在找不到讓她繼續活着的理由。”
薛東昌:!!!
醍醐灌頂呀,原來殿下不是在思考人生,而是在判定他人生死。
又聽某個深沉的皇子似乎喃喃自語:“倩盼早就把她賣了出來,老四聯繫李氏的暗線我已經摸透,並且這時,老四顯然以爲倩盼已經得了我的信任把李氏視爲廢棋……也到時候讓老四越發以爲奸計得逞了。”
薛東昌暗自長嘆,這麼一聽,李氏的確是大限臨頭。
卻又半響沒聽見任何響動。
這回三皇子像是真睡着了,雖仍然半撐着胳膊,眼瞼卻閉合起來。
薛東昌鬆了口氣正想悄無聲息地退出暖閣,步子剛剛移了一腳,卻聽那悠慢的語調又再拉長:“東昌,你可懷念過故土。”
薛東昌怔住。
他的父親原本是西樑大族子弟,奉命護侍藍珠公主遠嫁,成了公主親兵,他離開西樑時不過還是頑童,對故土早無印象,已經把自己當作大隆子民。
三皇子卻像並不在意薛東昌的回答,自顧說道:“你的兩個族伯眼下分別任着西樑威武二將手握兵權,還有你的堂叔,是外祖父委以大任之國相,不久金元公主來使大隆,薛國相應會同行。”
薛東昌尚不及表示驚訝,卻見三皇子又揮了揮手:“瞧你那副憔悴樣,回去歇着吧。”
三皇子經過一場酣睡,傍晚時才醒了過來,聽着侍婢稟報寧妃已經遣人問過幾次,這才揹着手氣定神閒地去了後宅。
才進了垂花門,就有侍婢迎了上前,原來她正是得了寧妃囑咐,正準備第五回去前院打聽三皇子有沒睡醒,沒想遇了個正着,當即堆起十分討巧柔媚的笑容,稟報道寧妃已經在憐月樓設了宴席,等着主子舉盞共飲。
“寧妃就是懂得享受。”三皇子似笑非笑說了一句,步子果然就往憐月樓的方向踱去。
那侍婢剛剛喜上眉梢,卻又聽三皇子甩下一句:“人多才熱鬧,你走一趟,讓孔妃與李氏都去。”
侍婢頓時僵化,直到目送三皇子的背影沒入月亮門,才滿是沮喪地跺了跺腳。
寧妃一片心意,不想卻多了兩個上前爭寵的。李氏也就罷了,難道就眼睜睜地看着孔妃解了禁足?
侍婢故然是滿心不情願,李氏今日的心情也十分暴戾,她昨兒晚上原打算狠狠奚落狹路相逢的世子妃幾句,也算出口心裡的惡氣——不就是攤着個好出身,無論樣貌才華,就不信比得過自己,再說自己現在可是三殿下的新寵,將來遲早能封個側妃,再次也是夫人,不比世子妃低微,折辱她也得受着,就沒聽說一個宗室比堂堂皇子更顯赫的理兒。
哪知話沒說完,竟被薛東昌那狗膽包天的強令侍婢拖了出來。
偏偏那兩個侍婢還不是貼身侍候她的,李氏還罰不着人。
窩火一晚就沒睡安穩,原想着趁大早上去三皇子面前哭訴,花枝招展地打扮好,卻打聽見三皇子徹夜未歸。
寧妃還有權力打發侍婢去前院請人,李氏明面上就是個得了寵幸的侍妾,比丫鬟奴婢高貴不了幾分,自然不能向寧妃看齊。
故而她又幹燒了大半日的火。
這下得了詔見,李氏才覺得意氣風發,一邊往髮鬢上簪了一朵大紅牡丹絹花,一邊喋喋不休:“下作的奴婢,竟然敢欺主,看我不剝了你們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