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流光河,披星載月,於這一條街的繁華里潺潺漸遠,有那雕窗遊舫划水而來,船頭紅袖綠腰,舞姿驚鴻,在琉璃燈燦爛的光影裡,展現着一副笙歌慢舞的情景。
一扇軒窗內,身着墨綠箭袖錦袍的少年倚窗而坐,眸色幽然,明明身在繁華,偏偏讓人感覺到那半個身影的孤寂,他居高臨下,也不知是目送着那畫舫,或者流水。
與之相隔的另一扇軒窗內,“青衣小廝”仿若盛夏夜星空的眼眸,被朱紗燈映照得璀璨奪目,盯着面前嫵媚的煙花女子,一絲笑意,淡淡掛在脣角。
她知道,今日這場交易,主動權已經掌握在自己手中。
杜宇娘依然是滿面肅色,卻並不覺得剛纔那兩件事情有多爲難,她沒有立即應承,也是想讓旖景多少緊張一些。面前豆蔻少女胸有成竹的持重模樣,多少還是刺激了她。
“後頭那件事也還罷了,不過是廢些功夫,並無什麼困難之處,只前頭那件……到底要害人受牢獄之災,怕是讓姑娘爲難了吧?”旖景也醒悟過來,連忙蹙了蹙眉,好教自己看上去憂愁一些。
杜宇娘果然就滿意了,忽然莞爾,那風情萬種地一笑,讓這間廂房裡紅燭有了瞬間的黯然:“這世上多有艱難處,對於有的人來說,盜而不遂,受一載流徒之刑並不算什麼,只要有適量的錢銀補貼,他們便可爲之,五娘無須擔憂,此兩件都不是難事,不需動用盟裡的力量,僅憑奴家就能做成。”
旖景非常捧場地吁了口長氣,以示自己的如釋重負。
兩根青蔥玉指,掐着茶碗送至脣邊,杜宇娘就連飲茶的模樣,也是慣常的嬌媚,三載風塵生涯,關於從前許多,她早已忘卻,只有如此,才能活得輕鬆一些,不過一些仇恨,卻是日積愈厚,彷彿不能承載之重,壓在心裡,不得輕鬆。
想要釋然,瓦解仇恨的唯一途徑,便是還諸於身。
杜宇娘移開茶碗,那精緻嫵媚的眼睛裡,一道戾色恍過。
“那麼,輪到五娘聽奴家的請求了。”
旖景立即正襟危坐,其實她已隱隱料到,杜宇娘所求之事。
“甄家四娘,害我清白盡失,成爲這銷金窟裡的玩物,此恨沒齒難消,故而,奴家也想看到她閨譽盡失,臭名遠揚的下場。”沒有咬牙切齒,不過那森然的語氣,讓杜宇孃的恨意張顯無疑。
“這事不成!”
旖景的反應,卻讓杜宇娘再次驚奇。
一個閨閣千金,冒着風險偷出深宅夜探妓坊,無疑是爲了極爲重要之事,杜宇娘原本以爲只要自己答應旖景所請,她必然會接受自己提出的條件,哪知卻換來了旖景毫不猶豫的拒絕。
“我與甄家姐姐無怨無仇,實在做不出讓她身陷絕境之事,姑娘應當清楚,一個貴族千金,若是閨譽受損、名聲掃地,甚至會被家族所棄,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這簡直就相當於害人性命,雖甄家姐姐與姑娘有宿怨,可於我並無干係,實不當爲。”說完,旖景立即起身一禮,竟要轉身而去。
杜宇娘這才醒悟過來,“霍”地起身,一聲且慢已經到了嘴邊兒,卻及時地嚥了下去,微微咪着媚眼,緩緩地笑了兩聲:“五娘是聰明人,只怕早料到了我所求之事,既然你不辭風險,漏夜前來,就已經做好了與奴家交易的準備,這些個欲擒故縱的把戲,還是休要耍弄的好。”
風塵多奇女,那些話本子上頭寫的東西,也不是全無道理,旖景心中讚歎,笑着回過身來:“原來我是本着竭力一試,還想勸解着姑娘消了那仇恨,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見杜宇娘變了顏色,面帶鄙夷,旖景適時地嚥下了勸人向善的話:“不過如今嘛,即使我不答應姑娘的條件,姑娘也必須要完成我之所求,因而,我這不是欲擒故縱,而是明知事不可爲,尋別的途徑而已。”
杜宇娘挑眉瞪眼,不可思議地盯着旖景。
“楚王世子與姑娘相見,想來不是專程聽姑娘清唱的吧?橫豎今日他也遇到了我,瞞也瞞不住,姑娘想想,我如果找世子表哥借星火銅徽一用,他會不會拒絕?”朱紗燈下,少女負手俏立,聲如翠鶯,說完這話,還眨了眨盈盈秋波,一副稚氣無害的模樣。
杜宇娘徹底懵了。
旖景緩緩轉身,往門外邁步,心下暗數,一、二、三……還不到五聲,便聞杜宇娘已經掩示不住慌亂的聲音:“五娘留步。”
回頭,但見杜宇娘深深一禮:“五娘實在是……冰雪聰明之人,奴家的冤枉與怨恨要得到化解,彷彿註定要依靠五孃的援手。”略略一頓,不待旖景拒絕,連忙傾步上前,擋在了包廂門口,杜宇娘又說:“奴家原爲甄家奴,本是卑賤之人,可近十年侍奉,也是盡心竭力,求的不過是個衣食無憂,待至嫁齡,得了主子恩典,嫁個老實本份地後生,平平淡淡一世,可是甄氏四娘……不過因爲奴家無意間撞破了她的醜事,就要將奴家打殺!若非奴家反應迅捷,求到了甄夫人面前……甄四娘到底有些忌諱,才放過奴家一條賤命,卻是將奴家賣入了這勾欄花樓,再無望尋一良人,而要受這無窮無盡的侮辱。”
“五娘別看奴家此時風光,當初才入妓坊,過的實在是暗無天日的日子……若非貴人相助,薦了奴家入五義盟,得以庇護,只怕早受不得那般凌辱,已經成了一縷冤魂。”
旖景身在深閨,自是不知這些妓子的苦楚,如果沒有靠山,就算花容月貌,也得不到那些嫖/客的憐惜,生死不過他人一念之間。
見杜宇娘斂了那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的眼睛裡,只餘悽楚的暗紅,旖景也不由得動容。
“五義盟雖能庇護像奴家這般的弱者,不過盟規嚴謹,不準利用盟中勢力復私仇,而奴家卑微,甄家又是高門望族,要以一己之力復仇,實在是妄想。”更要緊的是,她父母、弟妹四條人命,還捏在甄四孃的手裡,若是她輕舉妄動,只怕仇恨未復,便累得家人妄丟了性命,所以,杜宇娘縱使心懷怨恨,也不敢親手爲那對甄四娘不利之事。
旖景一嘆,忍不住說道:“姑娘心中之恨,我也能瞭解一二,可正如剛纔所言,甄家姐姐非但與我無怨無仇,甚至還有幾分交情……”
杜宇娘淒涼一笑,搖頭之時,淚意終於滲出眼角:“五娘心善,卻不知那甄氏四娘,絕不會與人果真交心……”上前一步,再次深深一禮:“五娘若是能助奴家,奴家應承,將來但聽五娘差遣,絕不敢有二心。”
這就是說,只要旖景助她復仇,壞了甄四孃的閨譽,將來無論何事,都能委託給杜宇娘了。
雖說沒得星火銅徽,卻又多了一份助力。
這就是旖景要達到的目的之一,不過,她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要清楚三年之前,甄四娘究竟做了什麼醜事。
故而,旖景並沒有急着應承,而是面帶不忍:“我實在是……”
“五娘,此事並非與你全無干系,奴家得知一事,甄家有意讓四娘與衛國公府聯姻,難道你願意讓衛國公世子娶這麼一個心如蛇蠍,又水性楊花的女子!”杜宇娘忍無可忍,乾脆再不噎着藏着,當瞧見旖景滿面震驚,方纔有了一些底氣:“當年奴家正是因爲目睹了四娘與太子……行苟且不堪之事,才落到了這樣的境地。”
什麼!!
旖景大驚,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甄四娘竟然是與太子……太子可是四孃的姐夫呀!
還有更重要的是,如果此言當真,那麼甄四娘與長兄的兩情相悅、琴瑟合鳴,不過就是一個笑話而已,從一開始,甄四娘嫁入蘇家,就是爲了太子!
“此話當真?”想到這裡,旖景蒼白了面色,就連身子也搖搖欲墜。
杜宇娘深深地吸了口氣:“奴家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誣衊當今太子!若五娘有疑慮,不妨差人留意水蓮庵,甄四娘‘虔心向佛’,月月十五都要去庵堂敬香,其實,卻是爲了與太子私會。”
旖景緊緊地盯着杜宇娘,卻見她言之鑿鑿,毫不躲閃,心裡已經是信了七、八分,忍不住也咬了咬牙:“姑娘說甄家欲與我家聯姻,可也是事實?”
“確有其事,太子雖入東宮,不過太子妃對諸位皇子多有忌憚,一意拉攏勳貴,五娘之父衛國公掌京師禁衛,舉足輕重,更是太子妃悉心拉攏之對象,太子妃已與甄夫人議定,等大長公主生辰之日,就行試探,五娘必定明白,婚姻之事,講究的是門當戶對,甄家乃名門望族,四娘又是太子妃胞妹,大長公主當不會反對這門婚事,世子才德兼備,本應配得名門淑女,舉案齊眉,而不應是甄四娘這般不守婦德的女子。”
“如果姑娘所言當真,甄四娘既與太子有情,她應當是想入東宮與太子相伴,又怎麼會答應另嫁他人?”旖景仍有幾分疑惑,因杜宇娘口中的甄四,委實不似她認識那人。
杜宇娘卻是冷冷一笑:“甄四娘心高氣傲,怎麼會甘願爲人姬妾,就算那人是太子,她也不願屈就,奴家之所以說她水性楊花,因爲她圖的並非是與太子廝守終生,不過是爲了一時歡娛,據奴家探得,四娘對令兄,可是欽慕得很。”
旖景的後牙根兒頓時生起一股陰寒,難怪她不覺得甄四娘對長兄虛情假意,原來該女子竟是如此多情,長兄前世,竟也是被人矇蔽,因爲甄氏之故與太子相交,最後終於落得個意外而終的收場,臨死之前,只怕也沒有想到,太子與他兩情相悅的妻子,竟是那樣一種關係!
杜宇娘默默打量,見旖景神色俱變,稚氣盡脫,周身似乎都籠罩着一股森然之意,而那雙寧澈的眼睛裡,也聚焦了一層戾氣,不由得微微詫異——縱使甄四娘極爲不堪,可到底還沒成蘇家的媳婦,怎麼這小娘子看上去,竟然恨上了她?
但這樣的結果,杜宇娘當然是樂意目睹的,她知道,這一次交易,一定是達成了。
過了多年之後,當杜宇娘與旖景漸漸熟識,再回憶這一晚的面談,才恍然大悟,她似乎從開始重視這少女的那一瞬間,就一步步地受人牽制,主動權盡失,還渾然不覺,甚至爲總算達到目的而雀躍不已……不過那時,杜宇娘自然不會在乎這點小小的暗虧了。
當離開千嬈閣的那間包廂,旖景一直沉侵在複雜的情緒之中,一切盡在預料與把握,最後也完全達到目的,她原本應該喜悅,可一想到甄四娘與太子……心裡就如同堵了一層腥澀,讓她有種忍不住嘔吐的感覺。甚至當看到花廳裡那場混戰已經平息,又恢復了觥籌交錯的情景,也不及訝異。
更不覺跟着虞渢身後,走了與來時截然相反的路。
直到站在千嬈閣後/庭一處小門外,當深沉的夜色撲面而來,舉目只見一彎殘月,滿天星涌,寂靜無人的街道、緊閉的朱漆厚門,方纔醒悟。
“這裡是……”
“前邊喧囂,人多眼雜,還是從這裡離開妥當。”虞渢站定,微微俯面,看着面前嬌小的少女:“無論因爲何事,一個閨閣女子,委實不該在夜裡來這樣的地方。”
儘管眼睛裡還是疏漠,言辭肅然,可還是讓旖景感覺到了話裡的關切。
不知何故,心裡再次涌起復雜難明的感覺,似乎喜悅,似乎疑惑,似乎如釋重負,卻又不敢細細品味。
三順已經繞去前頭駕來馬車,而一旁的春暮,則重重頷首,今晚的經歷實在驚心動魄,她可不願再來一回。
“渢哥哥說得在理,是我魯莽了。”旖景微微一笑:“以後還是與杜宇娘約在別處更妥當。”
看來,她與杜宇孃的交易是達成了呀,虞渢暗忖,把眼睛看向往這邊駛來的青篷車:“此時已經宵禁,你乘這樣的車反而打眼,莫如與我同乘,倒可免了金吾盤查。”
儘管大隆一如前朝實行宵禁,但對某些勳貴還是放開了禁制,例如執掌京師禁衛的衛國公,不過旖景當然不敢打着父親的旗號堂而皇之的犯夜;又例如楚王,手中也有夜行的符令,可免盤查。
但即使能在虞渢的掩護下回到祟正坊,敲開角門,讓春暮的三叔放兩人入內,也無法對看守內宅後門的李五家的解釋——急吼吼回家探病,怎麼這時歸府?罷了罷了,還是依原計劃行事才妥當。
旖景垂眸,很有些尷尬:“起初就考慮到宵禁的事兒,因此在這附近定了客棧,只待五更後再回去,多謝渢哥哥的好意,不過若這時回去,也歸不得府……”
小小年紀,考慮得倒也周全,虞渢微微一笑,拱手告辭:“那五妹妹自己當心着些,我先行一步。”
眼看着嵌了“楚”字徽標的紫檀車沒入夜色,春暮才扶了旖景上車:“五娘,世子他……當真不會將今日之事說出去吧?”
卻半天沒得到迴應,春暮看向主子,見她倚着車窗,從捲開的竹簾往外張望,半張俏面在月色之下,神情恍惚,已經陷入了沉思。
而往內城而去紫檀車,當駛出那條寂靜的后街時,竹簾也半捲了起來,虞渢吩咐:“讓兩個侍衛跟着蘇氏五娘一行,務必要保她們一晚平安。”
騎着高頭大馬,跟在車畔的灰渡看上去甚是苦惱,聽了這話,不由用眼睛瞅了世子一眼,還是那張清俊的面孔,寫着淡然的疏漠。
可是,世子今晚,管的閒事實在太多,看來,對這位蘇氏五娘,的確是與衆不同。
灰渡所熟知的楚王世子,從不做無用之事,當年薦了那位杜宇娘入五義盟,也是早知道了其中隱情,雖說灰渡一直想不明白,世子爲何要插手這事——不過今晚似乎有了隱隱的答案,又是與衛國公府有關!
世子爲何屢屢關注衛國公府的家事?
灰渡滿心疑惑,調轉馬頭,先將世子之令落實,又心事重重地騎了一程,到底忍不住了,坦承了今日“偷聽”的事:“世子,屬下聽聞,蘇氏五娘竟然也……”
便聞一聲淺咳,虞渢目光從車窗裡淡淡一瞥:“渡,休得多事。”
灰渡一張“八卦”臉便是一垮,可心裡的話憋着實在難受,乾脆躲開了世子的目光,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實在是那小娘子委託杜宇孃的事,與世子大有干係……前頭一件,有關那位宋嬤嬤,卻是讓杜宇娘安排一個‘盜賊’,故意讓一個叫什麼臘梅的丫鬟捉到,彷彿那丫鬟是宋嬤嬤的家奴,這事讓屬下很是納悶。”說了半打,還是偷偷瞄了世子一眼,見他雖說並不關注,卻也沒有不悅,便一鼓作氣地加快語速:“後頭那件,卻是打探那個幕僚李霽和的底細。”
那小娘子竟像是與世子心有靈犀一般,同時關注這兩人,實在是……讓人不得不多想。
“多想”的灰渡再次斜睨目光,卻見車窗裡的竹簾毫不猶豫地放了下去。
案几上一盞青銅燈,光影如豆,落在虞渢深不可測的眸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