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見虞洲認罪如此“及時”,倒爲江月暗歎了一聲,情知沒自己發揮的餘地了,默不作聲地坐在了虞渢身邊。
太夫人有如五雷轟頂,她也早想到江月這回是始作俑者,可到底是自己的親孫女兒,放在心尖尖疼了這麼些年,雖有責怪之意,卻不能忍心看江月在夫家淪落到無地立足的處境,纔打算懇求旖景念在血緣親情上,寬恕江月一回把這事遮掩過去,哪知旖景非但不願,這時連孫女婿也來逼迫。
都當她老糊塗了不成,還看不清這背後也有鎮國將軍一家的計劃,因由無非是爲了“錢權”二字,否則江月一個新媳婦,爲何不惜毀了回門禮也要爲難旖景!
不過當着老王妃與楚王父子的面,自然不是理論這事的時候。
一時廳堂裡,只有江月痛哭失聲的叩首認罪:“祖母……”
“別喊我祖母,我沒有你這樣的孫媳婦!”老王妃聽了虞洲的話,再不疑黃江月有任何冤枉,想到此女的陰狠狡詐,領着孃家登門鬧事,挑撥得混帳黃三爺破口辱罵,恨不能將旖景逼死才罷休——不賢不孝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老王妃這時只恨不得把黃江月掃地出門:“你說,你究竟爲何要害景兒,她可有半點對不起你的地方?就算你不認她是長嫂,也還是你親親的表妹!狼心狗肺的東西。”
太夫人一聽老王妃這話實在厲害,出了一身冷汗,越發爲江月擔憂,也掩面哭道:“月兒,你怎能這般糊塗……就算心裡有什麼委屈,你與景兒原也不是外人,怎麼不能好好理論,做出這樣的事來……”還不是因爲有人在後頭逼迫!不過這話不能挑破,就算江月是因爲受了公婆逼迫,老王妃也不會爲此寬饒了她,虞棟到底只是庶子!太夫人心裡門清兒,倘若徹底撕破了臉,最終吃虧的只能是自己孫女。
但太夫人這話也是在提醒江月,得強調因由有不得已的委屈。
大長公主聽得連連冷笑,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黃家這位太夫人還打算着讓旖景承擔部分責任,就算人心都是偏的,實在也太過了些,一時想到都是因爲太夫人處事有失公允,一昧苛待庶子庶女,養出黃陶與黃氏這對錶面溫順心狠手辣的兄妹,上回就險些被他們串通害了旖景性命,雖首惡是黃陶兄妹,太夫人也難逃其咎!
當初她怎麼說的黃氏?“溫柔敦厚、賢良大度,一貫與婉孃親近,必能善待婉孃的子女”大長公主若不是聽了這番話,暗忖太夫人並非“慈母”,難得對黃氏這個庶女這般愛惜,才相信黃氏表裡如一,結果引狼入室。
感情在太夫人心裡壓根就不是真正疼惜外孫與外孫女兒,既不願讓親生女兒爲人繼室,又舍不下衛國公府這門權貴姻親,才讓黃氏嫁進蘇家!
後來眼看着娟娘受朱氏苛待,她又對黃氏嫉恨起來,連帶着對六娘也不冷不熱,到了今天,當黃江月與旖景衝突一生,真面目就暴露無疑。
大長公主越想越氣,深悔當時一念之差,真該拒絕了建寧候府,讓長子另娶賢妻,就算繼母對元配所出子女情份有限,也許少不得彼此忌防,可心思純正打小受嫡母悉心教養長大的女子,多數也做不出害人性命之陰毒狠事。
新仇舊怨齊上心頭,大長公主自然說不出好話,冷冷說道:“黃氏你就說說吧,究竟受了景兒多大的委屈,恨不得將她置於死地。”
得,這下把江月也稱呼成黃氏了。
頭上三位尊長“過招”,黃江月苦不堪言,她自能體會太夫人的“苦心”,可這境地,若再說旖景半句不是,老王妃與大長公主豈能饒得過她,與旖景相比,自己的靠山實在不算厚重。
銀牙咬了又咬,拳頭捏了又捏,黃江月到底沒有接受太夫人的“點醒”,言不由衷地把自己的狹隘惡毒交待出來:“是,是我因心存嫉恨……嫁入王府後,才聽僕婦們議論……曉得長嫂說服了王爺與老王妃不出厚聘……我深恨長嫂不念舊情背後拆臺……”
太夫人坐臘了。
虞棟冷冷一哼:“真是不知所謂,想不到堂堂候府嫡女,心眼竟如此狹隘。”
小謝氏滿面羞憤,面頰漲得通紅。
偏偏黃三爺還不清醒,又被江月提醒了他念念於心的憤憤不平,冷言說道:“景丫頭這總無從反駁了吧,可不是你不念舊情、背後拆臺……”
“住嘴!”這回喝斥之人成了太夫人,老人家重重地頓着鳳頭拐,兩眼厲色,卻也說不出多餘的話來。
黃江月閉了閉目,曉得這到了關鍵時候,萬萬不能再容成事不足的親爹添亂,引來更多不恥,擡手拔下發間的一枚金簪,抵在咽喉處!
“月兒!”三太太自從事露之後就在椅子裡肝腸寸斷的哭噎,這時被女兒的舉止更是嚇得一聲嚎啕:“月兒,可不能做傻事!”
黃江月雙膝着地金簪抵喉、兩眼含淚滿面悲慟:“是我因着虛榮,一念之差才生了報復心,累及家人,又爲夫家不容……實爲不賢不孝,罪大惡極,我無顏求長嫂原諒,更不敢求老王妃與翁婆寬恕,可我爲黃家女兒,若新嫁被休,也會讓家族聲名掃地,惟有一死……”那金簪當然久久懸在咽喉,顫抖着連皮膚都沒有劃破絲毫。
老王妃歷來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眼見着江月意欲尋死,倒被嚇得怔住,本來聽了那番坦白認罪後已經擁堵在嗓子裡的痛斥再說不出口。
大長公主一雙厲眼,自然看清這是黃江月“以死求生”,卻也沒有說破。
虞棟長吁了口氣,心道這兒媳還算沒有娶錯,關鍵時候懂得顧全大局,又有幾分自救的急智。
連忙一聲提醒:“洲兒愣着幹嘛,還不攔着你媳婦。”
虞洲原本聽着黃江月坦承罪狀,如釋重負的同時尚還津津有味,心說這女人真能狠得下心,麪皮也實在不薄,比她那雙百無是處的爹孃強出十倍,忽地又見江月尋死,居然沒忍住脣角輕揚,還好虞棟那聲喝斥來得及時,立即又“悲痛”下來,一把“奪”過兇器,搖頭長嘆:“祖母一貫慈和,怎麼會將你逼至死境……”這才膝行幾步,懇求着老王妃:“祖母,今日之事雖都是月娘的錯,鬧得家宅不寧,可她到底已經是我妻室,經過明媒正娶,再說這事若傳揚開去,咱們也免不得受人言議論,還求祖母寬恕了她這一回。”
小謝氏正自坐着不甘,胳膊上捱了虞棟暗暗一掐,也反應過來,轉身去求旖景:“景兒,月娘所行的確不該,好歹看着她是你表姐……”說來說去不過是番一家人莫要記恨的套話。
太夫人眼看虞棟夫婦還不想斬盡殺絕,自然也是如釋重負,再顧不得尊長的體面,先撲上去摟着江月拍打了一番,唸叨着“怎麼這麼傻,就算不想着我疼了你十多年,你娘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你走了讓她怎麼辦”此類勸言,見小謝氏糾纏上了旖景,遂又拄着鳳頭拐上前,顫顫危危雙目含淚。
“景兒,今兒個是我怪錯了你,不該偏聽偏信,不問青紅皁白就給你委屈,月丫頭她那般行事,實爲大錯,你心裡惱火也應當,外祖母也知道,你一時是不肯原諒月兒……別的不念,就念在你那苦命早逝的母親……她是月兒的親姑姑……外祖母給你跪下,你就寬恕了這回,勸勸老王妃……”
旖景自是不肯受外祖母這一跪,連忙起身扶穩。
老王妃在虞渢與旖景雙雙開口求情下,當然也沒有再堅持出婦,她又是最裝不出那些虛僞客套的應酬,心裡始終厭惡江月,終是不肯說出原諒的話,穩穩受了江月幾個響頭,這才囑咐小謝氏:“你是黃氏的婆婆,今後還該好好管教自己兒媳,若再做出挑事生非、陰險狡詐的事,我必不容她。”
據此黃江月婚前積蓄鬥志,打算着一入王府就與旖景在老王妃面前爭寵的謀劃徹底粉碎,從此之後,二郎媳婦就成了榮禧堂的“拒之門外”,黃江月在有生之年,再也沒有資格染足寸步,倒是芷姨娘三不五時就來老王妃跟前問安,王府衆多僕婦但凡心明眼亮者,都看出虞洲這對妻妾在王府地位懸殊,再不敢冒犯芷姨娘,反而對江月敬而遠之,黃江月本是愛慕虛榮之輩,最受不得的就是冷落折辱,無奈有錯在先,也再沒底氣搬動孃家來替她主持公道,只得咬牙忍受,日子過得甚是煎心如焚。
這是後話,且說眼前,太夫人見旖景鬆了口,尚想着得寸進尺,試探提說:“聖上跟前……”
不待旖景開腔,虞渢就淡淡接口道:“外祖母,今日我辭宮回府時,聖上就叮囑了要察個是非黑白,以維護宗室家風,弟妹既已坦然認錯,我怎敢欺君罔上?自然要如實上稟,不過外祖母既然出言相求,我少不得替弟妹說幾句好話,爭取聖上開恩只施以小懲大戒。”
太夫人滿心不甘,倘若天家得知江月是個這樣的品性,將來哪還會看重恩顧,卻也無可奈何。
而這“小懲大戒”,於黃江月而言方纔是奇恥大辱!
原本虞洲就不襲爵,眼下不過是在西山衛任着個隊正,連個品階都稱不上,但他到底是宗室子弟,故而頭上頂着個正三品上輕車都尉的武勳,這也是通例,並不限於宗室,好比青州衛家,就是被賜了文勳品階,正一品,故而虞渢的外祖母也是一品誥命,有資格被人尊稱一聲“夫人”。
又比如衛國公府二爺蘇軻,官階只是五品,若非有正二品的文散階,利氏也不能被人稱作“夫人”。
虞洲即使是宗室子弟,因無爵位,倘若沒有文勳品階,單憑他的官階,江月連個誥命都封不上。
新婚次日,虞洲就遞了摺子給江月請封,這倒不是他有多愛重正妻,無非也是因爲禮俗慣例罷了,要論來,天家對這類摺子自然不會刁難。
可江月回門禮這麼一鬧,讓建寧候府氣勢蕩蕩地殺往王府,這番變故自然瞞不住人。
故而天子雖得了虞渢稟報,曉得候府七娘竟敢在新婚挑釁世子妃,心裡本就不爽快,原想重懲——如此不賢不敬之女,何德何能嫁入宗室?多少要顧及宗室體面,免得天皇貴胄淪爲言談笑柄,沒有出婦,卻讓宗人府官員斥責了江月一番——
於是不少貴族都耳聞鎮國將軍的兒媳多妒跋扈,因爲與虞洲妾室爭風吃醋,竟挑撥了孃家祖母在回門禮這日去王府鬧事,事情居然吵到了宮裡,引致觸怒龍顏,着令斥責。
當然虞洲爲江月請封的摺子就沒有獲批。
也就是說江月雖然嫁入宗室,成人正妻,但身上沒有誥命,別說世子妃,芷姨娘頭上還有個“宜人”的誥封,要比江月“尊貴”。
宗室正妻身無誥命,別說大隆僅江月一人,東明與前明相加近千年歷史也再無第二。
這下江月可真算“空前絕後”“獨領風騷”了。
不過自然沒人議論天家不公——因爲與妾室爭風吃醋,趁着回門禮挑撥了孃家人上夫家鬧事本就稀罕,換作普通人家,新婦也得擔上個不賢不孝的罪名,更何況是宗室門庭。
結果黃江月沒有十里紅妝的風光大嫁引人羨慕,倒因在婚後興師動衆大鬧夫家的故事成爲了貴族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一時間,竟無人不知候府三房出了個了不得的嫡女,虞洲這倒黴摧的一不小心娶了個妒婦。
就連小謝氏出門應酬,也收穫了貴婦們不少同情的目光。
“唉,你怎麼攤着這麼一個兒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