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楚王,原本聽關睢苑的人來傳話,知道旖景已經雷厲風行地勸服了老王妃,爲了襄助兒媳,掐算着虞棟回府,便請了他一同來榮禧堂,準備當着老王妃的面,徹底把這事作罷,哪知正遇小謝氏撒潑,兩人站在窗子底下聽着,丫鬟們也不敢入內通稟,直到老王妃有了定論,屋子裡安靜下來,楚王這才讓燕兒稟報。
他瞧見虞棟面如鍋底,還道他已經死心,哪知這位手足兄弟竟然貪慾不減,又想出這麼個柳暗花明的法子來。
楚王一時也沒了辦法,以他對老王妃的瞭解,必然又會心軟。
果然,老王妃被二爺這麼態度謙恭地一求,怒火頓時撲滅,到底不忍看着疼愛多年的“兒子”爲難,忙叫夫妻兩個起身:“我說老二媳婦怎麼着急成這樣,原來還有這麼一層因由,你們有難處,早該明說,一家人也什麼不能好好商量,偏鬧得個急眉赤目,快起來吧,王爺是當兄長的,弟弟遇到難處,怎會袖手旁觀?”
旖景大是不甘,可一屋子長輩在場,老王妃又發了話,她也不好再多說,只垂眸站在一旁,腦子裡卻飛速盤算開來。
楚王看了一眼旖景,還道小丫頭心懷沮喪,想着兒媳爲了這事兒廢了許多心思,眼看勝利在望,卻被虞棟一跪翻盤,前功盡棄。
一念及此,楚王也心生不甘,又想自己做爲一家之主,沒有眼看着兒媳在前頭“衝鋒陷陣”卻“畏縮不前”的道理,雖不及設想周全,一時也顧不了太多,握着拳抵脣輕咳一聲,這才說道:“今日請二弟一同來榮禧堂,原本也是爲了與母親當面商議這事……我起初想着,洲兒娶妻,由王府下聘的確不合法理,不過二弟既然週轉不開,也不能爲此拖延了婚期,對建寧候府也是失信,景兒,你既看了禮單,可知道大概需要多少錢銀才能備置妥當?”
旖景答道:“媳婦也是大致看了一遍,粗摸估計着,聘禮大概需要五萬左右,再加上聘金,十萬兩銀怎麼也是要的。”
小謝氏生怕楚王在金額上挑理兒,緊聲解釋道:“母親,媳婦是想着婚期本就定得急切,未免有些委屈了七娘,渢兒當時大婚,聘禮與禮金兩項合算大約有十五萬,渢兒是親王世子,洲兒自是不能比,媳婦是依着渢兒的前例,減少了幾成。”
老王妃也覺合適,微微頷首,又問楚王:“不知王府可拿得出這筆銀子?”
區區十萬兩銀,聲威赫赫的楚王府當然不在話下,王爺並不諱言:“母親放心,雖庶務我早交給了渢兒,他眼下身在冀州,可兒子手頭備的週轉也有這數。”
小謝氏頓時喜形於面:“有大伯這話,我纔算鬆了口氣,委實這事兒……若不是實在沒了辦法,也不會開這個口。”
虞棟更是一臉真誠:“長兄大義相助,棟感懷不已,長兄放心,等我手上一有周轉,就會如數奉還……不過到底是筆厚資,依世俗之約,該添上幾分利錢,長兄但管開口。”
這完全是句悅耳的廢話,他有意欠款不還,難道楚王爲了這事還會告去官衙不成?加再多的利也是一句空辭罷了。
楚王笑道:“兄弟之間,原該互助,說什麼利不利的……不過洲兒婚期緊迫,這時再一一購置聘禮只怕倉促,王府內庫原有不少存備,弟婦莫如與長史司覈對,若有現成,倒可先用……只是這麼一來,就怕落人口舌,不知道的還以爲是由王府下聘,終究不美,最好煩勞二弟寫個詳細的字據,哪些動用內庫,哪些是用錢銀添購,支取多少銀兩一一列明,交長史司備檔,纔不怕屬官們誤解,口口相傳三人成虎。”
言下之意,就是要讓虞棟立下借據。
有了憑據在手,將來掰扯起來虞棟怎麼也是理虧,他若還想出門見人,就不能賴帳。
不過楚王這一提議,表面上還是爲了虞棟大將軍的名聲打算,讓人難以拒絕。
老王妃也贊同:“之所以不能由王府下聘,就怕傷及宗室聲譽,雖棟兒是因手頭緊張才找王爺借銀,可外人不知情,未免誤解,立個憑據也好,防的是外人議論。”
虞棟哪裡是想借錢,分明就是要賴帳,怎麼肯立下字據?可卻爲這筆鉅款心動——他這個鎮國將軍的一應俸貢,今後將將能維持一府開銷,偏偏自己運氣不佳,投產不是虧損,賺的也是牛毛細雨,萬一逼於無奈,不得不開府自立,哪還能享這富貴奢侈,更別提這些年雖少有積蓄,大都用來籠絡手下的親信兵衛了。
讓王府出六萬聘金,建寧候府陪嫁的田產、商鋪等至少也值個十萬,關鍵是這些不是死物,是可生利的活財,雖名義上是兒媳的嫁妝,可等七娘進門,只要想辦法把那些產業控制在自己手中,說不定時來運轉賺個翻番。
有黃陶從中斡旋,候府三房那兩夫妻又是個不頂用的,不怕七娘不全心全意偏向夫家。
大不了聘禮自備,減薄一些,面子上過得去也就是了。
到時就算王爺逼債,算來也有對半的利益。
虞棟這頭精打細算,旖景卻也受了啓發,眼前一亮,忽生一計。
故而虞棟還沒應對,就被旖景打斷——
“祖母、父王、二叔二嬸,原是幾個長輩作主的事兒,晚輩不便多言,可因着建寧候府是媳婦外家,有些情形我也清楚,心裡有擔憂,若是不說,就怕將來又生出什麼風波來。”
楚王率先開口:“景丫頭有話不妨直說,王府中饋遲早得交到你手上,本該參與這些家務。”
這話讓虞棟夫婦心下又是一沉,不約而同看向老王妃。
老王妃這時卻好奇着旖景的欲言又止,壓根就沒顧及中饋歸屬的事,也附和道:“景兒雖說年輕,想得卻周全,別顧忌那些長輩晚輩的,有話只管說。”
旖景應諾一聲,微一沉吟,這才說道:“通常嫁娶一事,雖無明文法規,卻有約定俗成,女方備嫁妝,至少是按男方禮金翻番,而在望族勳貴府第,這子女嫁娶各家都有成例,闢如衛國公府,女兒出閣公中出的嫁妝不分嫡庶,卻分長幼,以我爲例,公中備嫁除了傢俱衣料、釵環首飾等物,田宅產業加上壓箱錢共三萬兩,遠遠不比王府聘金,故而只好由各房私下補貼……據我所知,候府六表姐出閣時陪嫁也才三萬兩,這還是加上大舅母的體己,並非盡出公中。”
言下之意,候府公中給黃七娘的陪嫁決不會超過三萬。
小謝氏又黑了臉:“這有不同吧,候府六娘不過是嫁去普通世家,七娘到底是嫁的宗室。”
旖景笑道:“二嬸說的原也有理,不過公中就算會考慮男方門第這個因素,稍有增添,總不會超出太多,還得靠各房貼補。”
這就得看女子在孃家受不受重視,以及生母當年嫁妝夠不夠豐厚了。
好比旖景,生母婉娘是候府嫡長女,嫁的又是國公府嫡長子,陪嫁自然豐厚,加上這些年經營生益,不知翻了幾番,就算三兄妹平分,也是一筆不小的資產,再加上還有大長公主這個財主,又有宮裡各位貴人添妝……其實旖景的嫁妝壓根就沒靠公中。
但黃江月的情形自然不同。
旖景輕輕一嘆:“候府三房的情形,若是要爲七娘備置七、八萬銀的嫁妝……”便是把三舅與三舅母的積蓄掏空了也不夠幾成。
江月出嫁,當然沒有讓建寧候私人貼補的理兒,就算太夫人有心貼補,可候府子侄繁多,估計太夫人也沒有這麼大筆體己,而七娘底下,還有幾個郎君、小娘子未曾婚配……太夫人也不能太偏心。
小謝氏尚自不服:“婚期本就定得倉促,若咱們在聘禮上太過簡薄,也太不像樣。”
旖景大以爲然:“二嬸考慮得周道,不過我從前聽祖母提起,有的人家,極爲重視姻親,卻也考慮到這樣的因素,不欲讓姻親爲難,禮單上的聘金便不寫足,私下補給更好。”
楚王聽到這裡,已經完全明白了旖景打算,忍不住直抿脣角——這丫頭鬼精靈,是將二弟夫婦架在火上烤,小謝氏在聘金上這般痛快,就是打着讓楚王府出錢,他們賺陪嫁的主意,可旖景這麼一說,虞棟夫妻怎好再讓姻親爲難,不過他們也萬萬不可能冒着將來被逼還債的風險,反而讓候府三房獲利這等損己利人的蠢事。
聯姻本是兩姓之好,原不該在意陪嫁多寡,只是女方爲了表示誠意,免得受人議論是“賣女求財”,故而纔會有按聘金翻番備嫁的約定俗成,可多數男方爲了表示誠意,禮單與實際聘禮大多有所出入。
比如楚王府當日聘禮,並未細寫什麼名家字畫、東珠南珠、羊脂滿翠等等,只籠統概括,可東西都是精挑細選,無不貴重,還有禮冊上的聘金,那是皇室定例,實際王府還有添補,並沒有列明。
當然,也不是沒有因禮單略簡,聘禮卻豐,結果兩家婚事未成,退聘時鬧出糾紛的事兒,可始終罕見,多數名門望族還是愛惜體面,做不出這等小器卑鄙的事來,自然也沒有人在下聘之時,就防範着對方會悔婚,或者其中一方遭遇不測。
不過此類俗成僅限於名門望族、權貴之家,普通百姓婚嫁絕無這麼多講究。
虞棟夫妻顯然不是擔心候府悔婚,而是貪婪太重,纔會做出詳列禮單以期女方豐盛備嫁這類不符大隆名門風範,貽笑大方的事。
他們也不是不知候府三房的根底,不過以爲建候府是世家名門,自然會愛惜名聲,決不會擔這“賣女求財”的惡名兒,候府又沒分家,三房拿不出這筆豐厚陪嫁,建寧候難道就會袖手旁觀?哪知被旖景當面挑破,逼着他們“簡化”禮單,如此一來,黃七娘的陪嫁也就只有三、五萬而已,虞棟哪會做這賠本買賣?但倘若他不贊同,豈非承認自己是貪圖候府嫁妝?被楚王捏住這個把柄不放,道破他“空手套白狼”的打算,他又不能自圓其說,老王妃定會相信親生兒子。
虞棟夫婦兩臉漸漸成爲一模一樣的黑鍋底,楚王斜睨入目,忍不住落井下石:“還是景丫頭想得周道,要我看來,心意貴在誠字,禮單上寫的倒不重要,反而書簡而禮重,候府更會感懷二弟拳拳誠意。”
老王妃一貫不知這些名門規矩,只覺大長見識,也頻頻頷首。
虞棟兩口焦灼不已,到底還是絕了“空手套白狼”的盤算,小謝氏哭喪着臉,虞棟只好答應了重擬禮單,兩日後卻回了老王妃,“可巧”他那同僚籌備的錢莊因沒拿到批文,只得作罷返還了本金,這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再不用煩勞兄長,虞洲聘禮的事由二房自己解決。
當然再沒了那麼豐厚,旖景事後聽聞,那些個四季衣裳都是普通面料,雖有綾羅綢緞,也都是市面上常見的花樣顏色,珍籍古畫完全省略,茶禮也是普通,最關鍵的是禮金……從六萬兩的數額,縮減爲不至失了顏面的兩萬白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