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氏緊跟着又轉了話題,贊殷太太看上去年輕,自然而然問起子女情況,殷太太提起自家女兒,十分頭疼,直說性情最是執拗,常常頂撞長輩,黃氏一問,才知殷太太的女兒才七歲,忙說年齡還小,慢慢教管着總是好的,似乎無是爲了寬慰殷太太,黃氏只稱自家幾個女兒別的還罷,都是敬重尊長的好孩子,但幼時也有淘氣的一段兒。
自然而就說起世子妃,黃氏不似剛纔,心裡鬱堵,這時十分暢快地對旖景讚不絕口,顯示母女情深。
韋夫人就聽不得“世子妃”三字,聽黃氏一提,又來湊興,不過這一回,當韋夫人說到旖景與六娘這姐妹倆如何要好,黃氏心裡更是舒暢。
殷太太聽話知音,暗忖既然世子妃與黃氏親閨女手足和睦,當然與黃氏這個嫡母也是母慈女孝,這話若由黃氏親口說來,還不足以盡信的話,韋夫人這個外人提起就更使人信服了。
又有卓夫人湊趣,話題活躍開去,竟說起世子與世子妃如何琴瑟和諧。
黃氏微笑頷首:“渢兒是個好孩子,品性無可挑剔。”一副十分滿意的模樣。
正說得熱絡,就有一個甄府的丫鬟急急走來,對魏氏稟道:“楚王世子妃來了,車駕已經停在了正門,夫人請少夫人一同迎候。”
黃氏呆怔。
景丫頭怎麼來了?她與甄茉當初鬧了一場,再不曾踏足甄府一步。
魏氏卻不知旖景與黃氏已經“母女離心”,且以爲世子妃此行是爲了暗助黃氏,一拍手掌驚喜着說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便請黃氏前往接待貴客的花榭,又順便請了殷太太同往——理由也說得過去,魏氏一母同胞的兄弟眼下在都察院任職,殷崎是她兄弟的上峰,雖殷家並非世家望族,看在這層關係上,對殷太太盛情款待原也應當。
黃氏想到旖景對她“夫人”的稱呼,出了一腦門冷汗,卻不能拒絕殷太太同行,更不能拒絕與女兒會面。
若真是母女情深,絕不會當着外人的面,以“夫人”相稱。
黃氏只得奢望,旖景當着衆多貴婦的面,顧及幾分“大體”。
旖景今日來甄府是早有打算,當然不會讓黃氏遂願。
她先去見了甄老夫人,客套寒喧一番,才被甄夫人與魏氏一左一右陪同,到了花榭。
在場諸人,唯有她品階最高,便是白妃與寧妃兩個皇子側妃,都要先行見禮,待旖景落座,才能依次入位。
可旖景今日並不是來與甄夫人打擂臺,當然要禮讓主家,沒往主座上去,而是坐了客座。
旖景並不認得殷太太,可是在場貴婦中,只有她瞧着眼生,又察覺到她目光炯炯,猜也猜出來了。
先與黃氏屈膝一禮:“夫人也來了?”
黃氏臉都白了。
別說殷太太有些愕然,便是甄夫人、韋夫人也覺得事有玄妙,打量黃氏的眼神,就有些奧妙起來。
旖景又行去建寧候夫人面前,也是一禮,倒親熱地喊了一聲“大舅母”,傍着黃夫人身邊落座。
親疏遠近一目瞭然。
黃氏現在已經無睱顧及殷太太會怎麼想了,她焦灼的是,旖景當着衆多貴婦的面,毫不掩飾疏遠冷漠,這些貴婦誰不是七竅玲瓏的心腸,哪裡想不到她與旖景已經“母女離心”。
宮宴上自有一套規矩,旖景本是宗室,並不和公候夫人同席,纔沒讓人注意與她這個母親有所疏遠,可眼下是私宴,若非有了矛盾爭執,旖景怎麼會疏遠嫡母?
甄夫人暗暗納悶,看一眼黃氏,又盯一眼旖景,鬧不清國公府的家務,只擔心着殷家與廖家婚事不成,廖大將來還會不會分給她那般豐厚的紅利?
甄候不擅庶務,手腳又大方,再加上太子妃那邊各種行事還要甄家資助錢銀,甄夫人實在覺得財務緊張,好在不知哪裡出了個廖大,硬是要與外家聯宗,有了這層關係,又說服了甄夫人投份子錢在京中生意裡,甄夫人只投了千餘兩,幾年來竟陸續分得二十萬的紅利,也難怪一貫高傲的甄夫人要對廖大這個區區商賈另眼相看。
她也是最近才聽說廖大身後竟然是黃陶兄妹,才醒悟過來,難怪廖大能把生意做得這麼順暢,甄夫人有利可圖,當然不在意廖大的姑母是黃陶兄妹的生母抑或姨娘。
可看這情形,難道世子妃曉得了廖家的事?
甄夫人突然想起黃陶已被除族,這事別說世子妃,眼下已是街知巷聞,否則沒法解釋江氏堂堂三品誥命夫人,怎麼會偷偷摸摸在外頭租車,才被歹人趁機擄掠。
應是爲了這事,世子妃與黃氏也有了芥蒂吧,世子妃生母是候府嫡女,黃氏卻與她姨娘的孃家來往。
依稀記得,當年候府太夫人就把廖姨娘當作眼中釘。
難怪世子妃如此。
甄夫人想到這兒,倒暗暗怨怪黃氏行事不慎——她這個國公夫人,說穿了,得看衛國公世子兄妹是否親近她,福王妃不說了,雖是親王妃,卻並無權勢,旖景嫁的可是楚王世子,炙手可熱的宗親,黃氏讓她忌恨上了,國公夫人就是一個空銜。
誰不知道世子妃在孃家最是受寵的,是大長公主的掌上明珠。
完了,殷太太一見這情形,哪還願只爲國公夫人一個空銜,就讓自家前途無量的嫡子娶個商賈出身的女兒。
不過廖家與殷家聯姻只是最近纔有的念頭,就算這事沒成,應當也不會停了她多年來領着的紅利吧?
甄夫人好一番琢磨,完全忘記了她身爲主人該行的義務,倒是一邊魏氏見婆母只管沉默,世子妃也不說話,黃氏滿面煞白,各人神情微妙,連忙笑着寒喧:“當真沒想到世子妃會光臨,以爲您沒有空閒呢。”
旖景微微一笑:“原本沒空的,世子今日剛好休沐,便說趁着這個機會,見見貴府二郎,我也就順便跟着來了。”
這下連魏氏的臉都白了。
倒是韋夫人笑道:“世子妃不說,一時都忘記了,世子與甄二郎可是同窗。”
甄夫人這纔回過神來,掃了一眼花榭,見獨缺二郎媳婦,連忙讓魏氏去請,魏氏白着臉出去了。
殷太太一直坐在稍遠之處,關注着世子妃,見她與候夫人笑語晏晏極顯親密,便是與韋夫人與卓夫人也是談笑風聲,當然對黃氏並無任何不敬,間中也客客氣氣地說話,只那態度當然不算親近,就更說不上母女情深了。
殷太太握了握指掌——那日殷永歸來,興沖沖地稟報,說在外頭巧遇了楚王世子,言談甚是投機,世子似乎也有結交之意,竟然約了他重陽次日去佛國寺聽同濟大師講禪、對弈,殷崎仔細問了經過,猜測世子難道是得了世子妃的意會,已經開始對他們殷家示好?
眼下看來,竟全不是那麼回事!
黃陶兄妹是想詐婚?!
殷太太神情就很有幾分惱怒了,看向黃氏——虧她還是個堂堂國公夫人呢,竟這般下作。
可事關家族興旺與兒子將來前程,殷太太仍是不敢大意,好不容易盼得世子妃離開花榭,與廖氏去花苑裡賞景,殷太太遠遠跟了一陣兒,見世子妃與廖氏尋了處花蔭下的石墩子坐了下來,輕聲說笑,這才上前見禮。
“世子妃莫怪冒昧。”殷太太雖鼓着勁上前,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有些尷尬。
“這位是……”旖景看向阿晴。
阿晴當然引薦了一回,笑着讓座。
“是聽犬子提說,當日在西郊巧遇世子,有幸一談,甚是投機,犬子能蒙世子雅意邀約,實爲幸事,妾身今日得見世子妃,忍不住想親自道一聲謝。”殷太太總算說出了剛纔一番計較後的話。
“恭人何必客套,我是聽世子說起過,那日得幸結交了一位才俊,原來便是令郎。”旖景早在廖晴這處,得知殷太太將會赴宴,又聽說黃氏也會赴邀,幾乎不用動腦子就洞悉了其中的微妙,她今日這番舉動,當着衆人的面對黃氏敬而不近,就是提醒殷家——倘若真願與廖家聯姻,自是沒人阻止,但若是想通過黃氏攀結衛國公府與楚王府,可得擦亮眼睛,黃氏代表不了衛國公府,更左右不了楚王府。
就算殷太太今日不在花榭裡,那些貴婦瞧見她對黃氏的態度,也會暗暗議論,再說還有阿晴,不怕議論傳不到殷太太耳朵裡去。
沒想到殷太太竟然主動上前搭訕。
阿晴原本就是個伶俐人,哪能不知旖景今日來意,聽殷太太在旖景的引導下,言辭漸漸活泛,侍機就提起了廖三娘:“原本也是邀了伯母與三娘,但因她們家裡有事,就沒有來,世子妃,我早前跟你提說三娘誇口一事,自己卻也是半信半疑,哪知不過多久,就聽說了黃二夫人遭了那等子惡事,黃二爺原來真是與我那族伯暗中有來往,唉,因此還被除族。”
旖景沒想到阿晴竟會在這時明提這事,曉得她是在暗助自己,可萬一被甄夫人聽見了風聲,定會給阿晴苦頭,心裡十分感激,握了握阿晴的手:“我原本聽你說了,心裡也覺得納罕,不知夫人什麼時候添了這麼個侄女,還想着找個機會問問,夫人外家明明是滄州趙氏,從哪裡蹦出了個廖家,還不及問呢,哪知就鬧了出來,原來都是二爺給了廖家膽量,纔敢牽連上夫人,夫人倒是被瞞在鼓裡的。”
一句沒提廖家與殷家的親事,可殷太太已經徹底清醒了。
若非有意點醒,廖氏哪會當着外人的面提起這碴,這可是世子妃的家事。
想必世子妃早知道了廖家的企圖,今日纔會來赴宴,世子妃與黃氏這個繼母原本就有嫌隙,得知黃陶兄妹瞞着國公府與楚王府行事,哪容他們利用,爲一個姨娘家裡謀利。
不由暗暗自責,當真是利慾薰心,這麼明顯的事,偏偏就想不明白,險些着了黃陶的道,若真給兒子娶了毫無助益又無出身的媳婦……
殷太太紅着臉起身,竟坦然布公地致歉:“不瞞世子妃,廖家正是與敝府在談兒女婚事,他家是商賈,敝府原本不願,可一時受人蠱惑,以爲由此可與衛國公府、楚王府攀上親戚……”
旖景沒想到殷太太還有幾分直率,竟當面說穿了這事,倒有些怔住了,半響纔是一笑:“恭人既說受人蠱惑,誤會說穿也就罷了,婚姻之事還當慎重,若貴府不願,婉拒了就是。”
殷太太當然明白“婉拒”的含義,曉得世子妃也是不想張揚這事,越發讓國公夫人難堪,心裡倒暗贊世子妃是大度人。
“不過令郎當真是一表人才,連世子也讚不絕口,還稱將來參加科舉,中個舉人是理所應當。”旖景又給了殷太太一顆定心石。
這幾乎是明說世子將來會提攜殷永了,殷太太暗自慶幸。
可甄府這場午宴卻並未賓主盡歡,不到擺宴,就有一個晴天霹靂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