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宴後,隨着天氣逐漸轉涼,景緻並未蕭瑟,正是秋高氣爽,各種宴事逐漸增多。
旖景自然收到了高高一摞邀帖。
這日正捏着甄府那張怔怔地看,春暮入內稟報,韋夫人與十一娘拜訪來了。
原來,今日韋夫人帶着十一娘,先是去衛國公府當面道謝,那日若無六娘出面轉寰,替韋明玉洗脫“不合禮法”“德行有失”的污名,一番明辨是非卻不失狠厲的言辭,罵得韋明玉如醍醐灌頂,事情還不知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就算聖上寬容,不致降罪,明玉說不定仍會執迷不悟,又兼當衆受三皇子拒絕,就此淪爲笑柄,再無顏見人,更不提姻緣。家人能防備一時,卻不能防範一世,明玉一旦想不開自絕生路,落旁人嘴裡也只是個咎由自取。
就連十一孃的婚事,怕也會受到連累。
而韋夫人來見旖景,卻是另有一事相求。
“聖上天恩浩蕩,爲明玉之事轉寰,答應了賜婚,不過我也有自知之明,就算外人因着聖命,不敢非議明玉,可哪家還願娶這麼個心有所屬的媳婦?聖上想來也不會強人所難,爲着明玉的姻緣,也沒有讓天家煩心的道理,不瞞世子妃,我孃家有個庶出的姐姐,當年嫁去了寒門,她膝下有個嫡子,因怕耽擱了學業,自幼就送到了韋家族學,與大郎也算同窗之誼,常來敝府,早年,三姐就提過聯姻之事,無奈明玉那丫頭不願,我也擔心強迫了她,反而鬧出什麼禍事。”韋夫人說得隱晦,旖景卻明白過來,想必韋夫人的外甥與明玉是青梅竹馬,可惜明玉執迷於三皇子,不願嫁給表哥。
韋夫人又是一嘆:“中秋宮宴後,明玉回去痛哭了一場,臥榻幾日不起,好容易纔想明白了,再不敢有什麼奢望,我三姐也聽說了宮宴上的事,卻仍願爲兒子求娶明玉,只聖上既有賜婚的話,我與相公也不敢自專,事情才過了幾天,怕這時提說並不合適,但明玉好容易想通了,我這個作母親的,是巴不得早些議定了她的親事。”
十一娘其實也已經及笄,因着韋明玉的婚事不定,她也耽擱了下來,難怪韋夫人心急。
“夫人的意思,是想讓我先與太后言語一聲,看天家有何意下?”旖景問道。
“只好勞動世子妃。”韋夫人滿帶感激:“等聖上允了,明玉更定了心,我也纔算徹底安穩。”
因着前些年“挑撥”韋記與卓尚書說服金相放任肅清寧海,旖景有心與韋十一娘、卓應瑜兩個結交,不想後來還真親近起來,韋夫人也正是看着旖景與十一娘交好,纔有請託她出面的底氣。
“夫人寬心,太后與聖上也曉得您爲難之處,我明日就入宮請安,爲您探句實話。”旖景認爲韋夫人所慮不無道理,天子雖當衆承諾賜婚,可一時也難給韋明玉尋得良配,只怕京都貴族都知道韋明玉對三皇子的傾慕之情,私心裡自是不樂見這門婚事落在自家頭上,眼下既有個不介懷的,韋明玉自己又願意,實爲兩全其美,聖上也只會樂見其成。
韋夫人見旖景答應得痛快,又是一番感謝的話。
因提說姻緣一事,十一娘當然不在跟前,而是由安然陪着在花苑裡玩樂,韋夫人與旖景說完了事,兩人一同逛去花苑,當着十一孃的面,韋夫人又是順口一提:“宮宴上經世子妃引薦,十一娘與鎮國公府四娘倒成了手帕交,這回兩個約好了去西郊賞菊。”
想來是韋夫人仍有些遲疑,婉轉試探旖景是否對鎮國公府當真不介懷。
“當真?可惜我這段時日瑣事纏身,不能跟去湊趣。”旖景笑道,看向安然,心念又是一動——安然因一慣不受王府重視,拘得性子沉悶,簡直固步自封,從不出席宴請,便是這回中秋宮宴,她好說歹說也沒能說服安然,依然由得她告了病,今日看着,她與十一娘倒是投緣,於是建議道:“十一娘,我這妹子性情沉靜,可我就是不願看她悶坐家裡,莫如讓她與你們一同去賞菊?”
韋十一娘立即贊同,只安然有些躊躇,下意識就想拒絕,又怕當着外人的面掃了嫂子顏面,唯唯諾諾,把臉漲得通紅。
旖景又勸她:“二妹妹,你今日與十一娘也算認識了,既談得投契,將來正該常來常往,四表妹與咱們原本就是親戚,又不是外人,難道你還怕生?乾脆讓十一娘下個帖子,再邀上我六妹妹、七妹妹、八妹妹三個,人多更熱鬧些。”
安然因在衛國公府聽學,與六娘幾個早就熟識,聽了也有些意動,旖景又再蠱惑她:“莫如你探探安瑾口風,她若願去,也可一同。”
安然總算答應下來。
旖景看她雖紅着臉,但神情卻有些期待,知道心裡還是樂意的,拍了拍安然的手,就算說定了這事。
韋夫人聞言達意,曉得世子妃是當真不介懷鎮國公府,纔算踏實。
其實,她私心裡也樂意與鎮國公府聯姻,只因二兒子已經定性,讀不進書,將來不指望他能入仕,望族嫡女自是看不上一個白身,鎮國公府雖說大不如前,好歹也是公候之家,根底還是有的,當日是聽說鎮國公府得罪了大長公主,纔不敢再與謝夫人深談,哪知竟是謠言,世子妃壓根不介意,大長公主自然也不會介懷。
次日,旖景入宮,把韋夫人的話轉告了太后,太后果然就拍板作主了:“如此,也算了了這樁公案。”
旖景大功告成,心裡輕鬆,陪着太后說了好一會兒家常,足有一個時辰,太后才放了她出宮,卻在慈安宮外,與三皇子遇了個正着。
冤家路窄,但旖景想到“光明磊落”四字,自是不會迴避,上前大大方方行了一禮,三皇子也還了一揖,一脣角的溫和:“堂嫂今日是來請安?”
堂嫂兩字出口似乎十分自然,不過旖景始終覺得違和,擡眸瞧見三皇子一本正經,那慣常的妖豔戲謔收斂得一絲不見,遂也越發光明磊落,果真拿出堂嫂的語氣:“來替殿下善後。”
三皇子一揚眉梢:“韋七娘的事?”
“正是。”卻不多加解釋。
“當日一時氣憤,沒注意控制語氣,倒給堂嫂添了麻煩。”三皇子又是一個長揖,直腰時,不見笑意:“皇子側妃按制只有兩位,韋七娘若有自知之明,寧願做個侍妾,我也就笑納了,她不該圖謀我正妻之位。”
人家好歹是相府千金,怎能做個沒有名份的侍妾!旖景才生怨氣,又忽而想到韋明玉在那一世的“奮不顧身”,頓時泄了氣,不願再與這自以爲是的妖孽糾纏,更不願過問三皇子的私事,頷首說道:“此事已了,多說無益,便就告辭。”
“還未當面恭賀堂嫂與遠揚大婚。”三皇子似乎對“告辭”二字充耳不聞,仍是垂手而立,語氣和緩。
“這便是當面了,謝殿下恭賀之辭。”旖景也是緩緩一笑,毫不猶豫地與三皇子擦肩而過。
朱牆間,青甬寂靜,她的影子拉得纖長,離開的步伐堅決而沉穩。
三皇子側身目送,眼角飛揚,眸光卻沉靜如水。
對你而言,轉身離開或許從來不用半分猶豫的吧。
詭異的笑容,在脣角稍縱即逝。
不多時,慈安宮的偏殿,就響起讓門外候立的如姑姑毛骨悚然的撒嬌之聲——
“祖母,您就消消氣吧,孫兒一連幾天都來請罪了,您就是不理人,一見我就端茶送客,要不您乾脆抽我一頓鞭子得了。”
太后一口茶水險些噴了出來,三皇子連忙上前捶肩抹背:“還是寧妃出的主意好,祖母總算被我逗笑了。”
太后瞪了滿面殷勤的三皇子好一陣,才長長嘆了口氣:“你這孩子……明年眼看就到冠歲,婚事哪能遲遲不定,皇后有意韋七娘,哀家原本也覺得不錯,她中秋那晚是冒昧了些,你就算不願,話也該說得婉轉,到底是小娘子,哪受得住那麼重的話,若真因爲受辱,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可是條人命,她父親是丞相,聖上也不好交待。”
三皇子連聲認錯,態度十分真誠。
太后卻沉肅了顏色,見沒外人,壓低了聲音問道:“三郎,你與祖母說句真話,是不是還惦記着景丫頭!”
三皇子自是矢口否認:“祖母,事已至此,孫兒自是不再妄想,剛纔在門口正巧遇見五妹妹,我還稱她堂嫂了……不過將來正妃,總不能差五妹妹太遠,否則豈不是在遠揚面前擡不起頭來,孫兒的確不喜韋七娘,眼下也沒有意動之人,便是祖母硬要給孫兒娶個孫媳婦,不合心意的話,也只是個擺設而已,白白耽擱了人家。”
太后氣得擡手打人:“婚姻大事,你倒拿來與遠揚攀比了?”
三皇子生生捱了兩個爆慄,又再小意討好:“就是句玩笑話,可將來正妃,總得與孫兒情投意合吧,我就是聽見了些風聲,說母后看好韋七娘,中秋那晚被韋七娘一嚇,生怕聖上順水推舟賜婚,纔不敢太婉轉。”這倒是實話,三皇子就算沒把韋家看在眼裡,這當衆下人顏面的事卻也不好多爲,他當日那番態度,也是爲了震懾那些“佳人”——誰再敢圖謀他正妃之位,可得掂掂份量,弄不好就是自取其辱。
太后無可奈何,又瞪了三皇子足有半刻,才搖了搖頭:“罷了,聖上也說讓你再自在些時候,哀家也懶得理會,只找個合適的時機,還得與韋記說兩句軟話,也是個歉意……我怎麼聽說你把孔氏禁了足?”
“祖母真是耳聰目明。”三皇子見太后消了氣,這才落座:“孔氏不知輕重,中秋宮宴上竟然當衆挑釁五妹妹,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樣,落人耳目,豈不是對孫子與五妹妹名聲不利,我這是小懲大戒,省得她興風作浪,敗壞皇族聲譽。”
太后見三皇子並不隱瞞禁足孔氏的真實原因,纔算又放了幾分心:“也還罷了,孔氏當真有些狹隘,是該管教。”
三皇子哄服了太后,又去坤仁宮見了皇后,這位倒不需他哄,反而反過來哄他:“是我沒想周全,原該先商量了你……也沒想到韋七娘竟然膽大妄爲至此……就說太后疼你,生不了多久的氣,這下總算好了。”
留着三皇子用了午膳,這纔打發了他離開。
皇后哪裡想到三皇子才一出宮,回到皇子府裡,就私下接見了“親信”,滿眼陰冷地囑咐:“把藥送進東宮,囑咐雲雀侍機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