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全落網是在下晝,青天白日,他將榕樹街一戶人家的小丫鬟騙至偏僻的衚衕,纔將人用磚頭拍暈,把青緞套在脖子上,就被隱身暗處的王府暗衛抓了個現行,直接扭送去了順天府,身爲堂侄的孫郎被請去了衙門,雖問得與案情無關,又因皇子府屬官擔保被贖了出來,當得知孫全是連環兇手事情,嚇得魂飛魄散,回家就睡倒了,李氏卻極端興奮,逢人就是一番開脫:“雖是我外子的堂叔,早就分了家的,他爹就是個禍害,折騰光了家產,爲了個妓子拋妻棄子,原本還以爲是個老實人,豈知竟然是個惡棍!他原先聽說我們在錦陽安居,想來謀份差使,我家也是大戶人家,歷來就重規矩,他好歹是未出五服的尊長,哪敢收他爲奴?給了銀子打發,他卻不甘回去,投了別家,怎想到喪心病狂至此,才害了一條性命,這才幾日,竟又再行兇。”
衙門還未審結,街坊們都知道了孫全是青緞殺人之真兇。
宋嬤嬤當然也聽說了這事,“咣噹”一聲就砸了手裡的茶盞,冬雨見祖母滿面青紫,嚇得不輕,但自然問不出什麼有用的話來。
次日,便有兩個衙役來請宋嬤嬤去順天府,要讓她去衙門“認人”,這日天上陰雲密佈,一場暴雨醞釀已久,疾風捲得塵土揚了半天高,宋嬤嬤踩着看似沉着的步伐,袖子裡的手卻緊握成拳,才能忍住指尖的抽搐。
她當然沒想到兇犯會這麼快落網。
青緞殺人案接連幾起,宋嬤嬤原本沒放在心上,更不料此案與她有關,直到兩年前險些遭了毒手,門口又被人懸了具死屍,她纔想起二十年前的舊事,隱約覺得與當年婉絲之死有關,但對於這個隱在暗處的兇手,依然沒有半點頭緒。
當年她對婉絲早有殺意,選中香河下手,是因那裡無人認識婉絲,一個“自縊”不知來處的孤身婦人,官府大都會草草結案,當然不會懷疑到她的身上,香河又距離京都不遠不近,她往返不至耽擱太多時間,因私事向國公府告上個一、兩日假,不會引起注意。
租的地方本就偏僻,可爲了以防萬一,宋嬤嬤深夜下手時還是用了迷香,讓婉絲先失了知覺,再將人懸樑,造成自縊的假象。
宋嬤嬤自己都忘記了當時將婉絲懸樑的是青緞,也從未將那起連環兇案聯繫一起,不過這案件後來牽連上她,才讓宋嬤嬤直覺到當年並非神鬼不察。
應是有人目睹了她行兇,也不知是個什麼人,居然模仿她殺人的手段,在“兇器”上十分執着。
儘管孤疑,可宋嬤嬤也沒怎麼上心,那兇手不似習武之人,遠遠不是她的對手,於她毫無威脅。
當對鶯聲起了殺意,宋嬤嬤纔將盤算打在了連環兇案上頭,想着正好自己險些“遇害”,兇手不死心,趁着鶯聲獨自在家行兇大有可能,以此嫁禍,既能滅了鶯聲的口,又不至受到懷疑。
連環兇案這麼多年都沒有告破,可見兇手是個狡詐的,哪這麼容易落網。
但宋嬤嬤畢竟不知連環兇案的詳細,只用當年她殺害婉絲的手法,卻沒想到孫全當時年幼,又只見着了宋嬤嬤將人掛在青緞結釦裡,哪裡知道宋嬤嬤是將人先迷暈,再者孫全到底是個貧民,爲了備“兇器”一匹青緞都得從牙縫裡省錢,更沒有路子購得迷香,他做案的手法是簡單粗暴的,直接先將人縊殺,這回因是白日,又不是在屋宅,孫全害怕“獵物”呼救,才用了磚頭做爲輔助兇器。
當日三皇子心血來潮一番言審,宋茗口無遮攔地“證辭”,已經讓宋嬤嬤出了一身冷汗,哪曾想那倒黴的兇犯竟然落了網。
她倒不怕兇犯真說出二十年前的事,婉絲骨頭都爛成了渣子,香河村民又無一知道她真實身份,無憑無據,也不能將她定罪,宋嬤嬤擔心的是兇手拒不承認鶯聲這起,若光是順天府還好說,府尹陸澤不像是個明察秋毫的,但那日三皇子顯然已經生疑。
宋嬤嬤走了一趟衙門,卻並沒有認出孫全是誰,腦子裡對那張臉沒有半分印象,好在孫全也只是看着她陰笑,任由陸府尹怎麼逼問,咬緊牙關拒不交待案情。
可宋嬤嬤終究還是不踏實,就怕三皇子又再插手,突然想起黃氏這個救星,大娘子的蘭花簪之所以落到三皇子手裡,定是黃氏之故,黃氏與三皇子一定有所勾聯,宋嬤嬤當然不會自己將把柄送給黃氏,她只是盤算,黃氏既與對門將軍夫人“同一戰線”,只怕也會樂見世子喪命,否則國公府荇哥兒有這麼一個妹婿撐腰,對黃氏那些個盤算可是一大障礙,若真做成了這事兒,無疑是立了大功,冬雨的前程既能保證,鶯聲的案子但有波折,黃氏也不會置之不顧,否則她折進了順天府,黃氏也難保住“賢良”的表像。
僅靠着蘭花簪的把柄還不足以要脅黃氏保她一家平安,必須得做成件大事,既是功勞,又是一個更加要命的把柄。
與國公夫人有了這層“親密無間”的聯繫,便是將來對宋輻的身份得到承認也有益處。
宋嬤嬤冷笑,憑她一己之力,委實難以撼動國公府這棵大樹,好在有黃氏這麼個野心勃勃的主母,不怕國公府不內亂,莫說荇哥兒,只怕旖辰、旖景也沒個好收場。
大長公主最疼的就是這三兄妹,若他們有個好歹……
什麼叫痛不欲生,肝腸寸斷,公主也該嚐嚐這種滋味!
宋嬤嬤拿定了主意,立即叫來冬雨囑咐:“這事並非不可爲,但一定要謹慎,得先尋好替罪羊,並且你一定謹記,萬萬不能牽涉了對門二爺一家,否則再無轉寰,萬一事漏……祖母總有法子保你,別的不說,你到底是五孃的陪嫁,若罪名落實在你身上,五娘也會遭人詬病,再無法立足王府,誰會以爲你一個丫鬟會有那般膽量,她是主子,逃不開指使之嫌。”
冬雨聽祖母總算有了決斷,興奮得一張腫臉越發殷紅,迫不及待地說道:“我打算挑撥着羅紋動手。”
宋嬤嬤一蹙眉頭:“不可,萬一她三心二意,將你賣給了五娘反而壞事,她到底是世子的親信,若真那麼容易被你說服叛主,她們母女也不會受重多年,她之所以被你籠絡,全是因爲私心,爲江姑娘不甘,她心裡的芥蒂是世子妃,不是世子!從她口裡套話未嘗不可,但千萬不能讓她捏了你的把柄。”
“那替罪羊……”
“羅紋便是最合適的一個,只要你尋得了下毒的時機,嫁禍於她……我們雖知她不會輕易背主,但罪證確鑿下她也是百口莫辯,一旦事發,世子妃爲了自保,必定也會將羅紋毒殺世子之罪落實,關睢苑防範嚴密,外人沒有機會下手,兇手只限內部,如果能將世子妃一同毒殺最好,羅紋心懷芥蒂便是動因。”宋嬤嬤抿了一陣脣角,仔細思量一番,又再說道:“聽你所言,廚房實在密不透風,還得從茶水上侍機。”
冬雨搖了搖頭:“我完全沒有端茶倒水的機會,又說茶水,也都是廚房提供,往常管理得也嚴。”
“你有這個機會,反而脫不了嫌疑……世子妃是雅人,閨閣時就喜歡把雪水、雨水收入瓷甕裡,在花蔭下埋上一段時間再啓來泡茶,也許世子也有這種習慣,你婉轉打聽着。”宋嬤嬤說道。
冬雨眼睛一亮:“羅紋說過,世子最喜歡收集梅花上的積雪烹茶,只不知收在哪裡。”
宋嬤嬤琢磨了一番,教給冬雨一套說法,讓她怎麼不動聲色地打聽,想到孫全始終是個威脅,此事不宜拖延太久,宋嬤嬤當即立斷:“你此番返回王府,稀少有出來的機會,這用毒的事,任一環節最好不要假手他人,再者將軍夫人是個謹慎人,對你應當也會設防,其實讓你貿貿然闖去廚房就是一個試探。”
冬雨張了張嘴,有些不敢置信,但她對宋嬤嬤一貫心服口服,終於還是咬着脣沉默。
“將軍夫人必定不會明言指使,更不會給你毒藥,因此,毒藥還得由咱們準備,這回就帶去王府以備時機。”
宋嬤嬤拿定主意,立即就去尋宋輻——他這時已從冀州歸來,當然知道了鶯聲遇害的事兒,因爲“痛失愛妻”“悲痛欲絕”,日日泡在怡紅街買醉,在美人懷裡“緬懷”與鶯聲的夫妻情深,已是接連幾日不曾着家,宋嬤嬤買通了個閒漢,好不容易纔把宋輻從花柳巷裡翻找了出來,親自拎了回去,一巴掌搡在浴桶裡,讓宋輻“醍醐灌頂”般清醒了。
“瞧瞧你這德性,妄廢了我多年教導,就爲了一個賤婢,成了廢人一般,我且問你,你就甘心這樣破罐子破摔,一輩子爲人奴婢?就你這樣,便是這會子蘇直真願出頭,拿出那封認子書,國公府也瞧不上你這個破落樣,你親孃當年連個名份也沒有,是在外頭產的子,死得又不明不白,大長公主不願承認你這個庶子,誰也說不出二話,若非看着老國公……你到底是他的血脈,我真不願再操這閒心。”
宋輻在鶯聲的挑撥下,很是叛逆了段日子,可他本身就是沒個成算的人,眼下又沒了“賢內助”,想到若真惹毛了養母,只怕連錦陽都待不住,又是茫然沮喪,又是哀痛不已,跟個死狗般地從浴桶裡爬出來,癱軟在地上:“便是大長公主沒了,難道衛國公就會承認了我?”
“他總得講個孝道吧,有老國公的認子書呢,再者眼下咱們不是還有國公夫人提攜?等真立了這功,將來大長公主過世,有老國公的遺言,與夫人的勸言,衛國公十有九成會讓你認祖歸宗,你一個庶子,傷不得他多少利益,何必揹着個不孝不義的名兒。”宋嬤嬤厲喝一聲:“把自己好好清理清理,換身乾淨衣裳,再與我商量。”
宋嬤嬤出了淨房,端端正正地盤腿坐在雕花炕上,仔細思索了一番得失——毒殺宗室雖說冒險,可眼下也沒了別的選擇,這事情由她與冬雨籌劃實施,半點沒有讓將軍夫人與黃氏操心,行事這般周道,作主子的總會覺得她們一家尚且得用,就算讓五娘逃出性命,她沒有子嗣,王府爵位也會落在虞二郎的手裡,冬雨今後成了二郎的愛妾,便是黃氏也不敢小瞧,若蘇荇再有個好歹,大長公主能不傷心?虞家的人,心脈可都有病症,連番打擊下,公主必然抱病。
熬到她一撒手,蘇直就沒了藉口拖延,自己手裡捏着這麼多厲害把柄,黃氏也只好說服衛國公承認了宋輻,再想辦法害死衛國公僅餘的嫡子,張姨娘母子更不成問題,想辦法收拾就是,把禍水潑到三爺那房……兄弟反目,還不得鬥個你死我活,二爺本就是個不理閒事的,利氏更是上不得檯面,便是這回生了男丁,也好找下手的機會,非得將這三房嫡子都弄得家宅不寧,宋輻纔好坐享漁翁之利,待那時,冬雨在王府站穩了腳,再把黃氏的面目揭穿,衛國公知道荇哥兒死在她的手上,還容她活口?便是黃氏攀咬出自己,也無憑無據,只要不插手荇哥兒的事……
長房子嗣已絕,與三房又已鬧翻生隙,二房倘若也無嗣,這世子之位……宋茗也不是沒有機會!
到時候,自己可就成了世子的祖母,國公府名符其實的尊長,也算是了了憑生所願,死能瞑目。
就算衛國公再娶,只要隱在暗處,將來有的是機會算計。
便是宋茗沒那福份,這麼一折騰,使這幾房手足相殘,也算消了胸口的怨憤。
爲了半世籌謀,這風險必須一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