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郡王眼中,婢妾還不如一個娼/妓?倘若真是如此,婢妾也無顏留在王府,郡王但有一絲憐惜,還請將那賤婢治罪,施以杖責!”
旖景:!!!
看來她還是低估了綠蘋的狂妄自大,這姑娘且將陽泉郡王無可奈何的縱容當成寵愛,竟然大有不罰她挨板子就一拍兩散的決心,是逼得陽泉郡王抉擇,而眼下,陽泉郡王當然還不會“絕情”到將綠蘋驅逐出府的地步,他若當真如此,便是與金相撕破面皮,雖說旖景目的也是在此,不過重在一個“暗”字,還不能現於明面。
旖景當然不想挨板子,連忙又扯了扯杜宇孃的衣袖。
“郡王。”杜宇娘媚媚地喊了一聲,又是輕輕一嘆:“奴家自知卑賤,不該冒昧來訪,可委實是聽聞綠蘋姑娘琴藝超絕,才存請教之心,不想卻教郡王爲難了。”
陽泉郡王輕卷脣角,舉盞,品了一口清茗,這才安慰綠蘋:“別隻顧着使小性,失禮人前,我素喜宇娘一手琵琶彈唱,今日若由你二人一較琴藝,也是耳福。”
果然是來爭寵的!
綠蘋緊咬銀牙,又將下頷輕輕一擡,楚楚可憐的神色一收,目光順着鼻樑不屑地盯着杜宇娘:“憑你也配?”卻衝陽泉郡王福了福身:“郡王,婢妾本是清倌人,多年來潔身自愛,素惡娼館勾欄以出賣色相爲生的賤妓,今日怕是不能領命,還請郡王寬恕。”
剛纔被旖景一番咄咄逼人堵得失語的婢女,這會子又緩過勁來,冷哼一聲:“什麼怡紅夜鶯,不過就是靠色相爲生的賤妓,我家姑娘可是官宦女兒出身,憑你也配。”
這話的確讓人不恥。
旖景對妓子伶人並無偏見,假若不是逼不得已,有誰願意委身風塵?真是“潔身自愛”的女子,只怕拼着一死,也不願陷身沆瀣,毀了清白。清倌人又如何?身後無靠,難道還真能做到賣藝不賣身?更何況綠蘋只是金相手裡棋子,沆瀣事只怕做得不少,那潔身之愛的標榜簡直引人發笑。
便是“驚呼”一聲,扯了扯杜宇孃的衣袖:“姑娘,原來那些傳言竟是真的,這綠蘋果然是罪人之女?聽說她父親犯的可是枉法欺民之罪,當年人頭落地,百姓們盡都拍手稱快,只不知這靠着剝奪民財養尊處優的人,稱得上什麼潔身自愛?”
杜宇娘暗歎,綠蘋今日可算自取其辱了。
陽泉郡王淺咳一聲:“宇娘,這下該如何是好,綠蘋她既然不願,我也不好勉強。”
這話,似乎纔是息事寧人。
只綠蘋姑娘卻沒有覺出陽泉郡王的岔開話題的用意,反而認爲是自己佔了上風,衝杜宇娘主僕冷冷一哼。
杜宇娘輕輕一嘆:“如此,只好作罷,只奴家才學了一首琵琶新曲,今日既然登門,領了郡王好茶招待,願以此爲謝禮……不過嘛,綠蘋姑娘既然瞧不起奴家,奴家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在她面前獻醜。”
不要臉的狐媚子,竟然是要與郡王私會!
綠蘋大急,可還不待她說話,陽泉郡王已經出口:“綠蘋,你下去吧。”
“郡王!”
“下去!”陽泉郡王毅然決然。
不得不說,他對杜宇娘很有幾分瞭解,知道她雖在勾欄沆瀣之地,卻不比得那些倚欄賣笑的庸脂俗粉,原本相信是聽說綠蘋才名,特來請教的話,可經過剛纔那一段,陽泉郡王也咂摸出杜宇孃的不同以往來,心裡泛了孤疑。
自然是要先打發了金相耳目,纔好詢問。
橫豎今日之事,就算傳到金相耳中,不過也是“爭風吃醋”的鬧劇而已,對籌謀之事沒有半分影響,也不用擔心金相會起疑。
綠蘋縱使不甘讓杜宇娘“爭寵”,可被陽泉郡王一喝,這些日子以來日勝一日的跋扈刁蠻也往下一塌,意識到自己“卑微”的身份,不敢再逞強,只盤算着如何把話添油加醋地傳去相府,讓金相意識到杜宇娘對她地位大有威脅,借金相之手,除了這個賤婢。
她哪裡能想到,金相眼中,連陽泉郡王都是個將死之人,怎麼會當真在意一枚棋子的榮寵?
旖景目送綠蘋不甘而去的背影,暗自好笑——狂妄到這般境地,金相擇棋,的確高明。
如同綠蘋般愚昧,是萬萬不能洞悉金相的盤算,到死都不知被人利用。
也就是這愚勇跋扈之人,纔會聽憑金相蠱惑欺哄,按其所授行事,對陽泉郡王緊盯不放,生怕有人奪了她的寵妾地位。
“宇娘,你今日前來,到底爲何!”待綠蘋行遠,陽泉郡王才冷肅了語氣,沒了對待知己的態度。
“不瞞郡王,是因一片思慕之心。”杜宇娘又是媚媚一笑。
不待陽泉郡王驚訝浮面,起身接近,貼近他的耳邊輕語。
看在茶室裡嬤嬤、侍女眼裡,無疑是輕佻媚俗的舉動,侍女尷尬垂眸,杜嬤嬤大是不憤。
起初,眼見杜宇娘讓綠蘋吃了苦頭,老嬤嬤心裡還有幾分痛快,可眼下這情形——杜宇娘與那伶人又有什麼區別,這個甚至是出身娼門,比綠蘋更爲不堪!
但讓杜嬤嬤無奈的是,陽泉郡王卻吩咐她們退下,守在院子外頭,不得讓人進入一步!
待僕婦盡數退下,杜宇娘卻也收斂了舉止,只斂祍一禮,立在茶室外頭“把風”。
陽泉郡王這才孤疑地看向旖景,目光稍顯凌厲,似乎是想從那張濃妝豔抹的面容上找出幾分熟悉的痕跡,半響,方纔放棄了努力,很是懷疑剛纔杜宇娘貼面而語的話:“你當真是衛國公府五娘?聖上前日才恩冊的廣平郡主?”
旖景這才揉了揉已經跪得發酸的膝蓋,起身正式一禮,從袖子裡取出一物——
卻是前日才得的,代表她郡主身份的冊寶。
無庸置疑了。
“郡王,此番冒昧求見,實在逼不得已。”旖景自己動手,將錦墊挪去正座前。
既是商談機密事宜,那隔得數尺的距離自是不合適。
陽泉郡王確定了旖景的身份,心頭孤疑卻不減反增,當見旖景大大方方地跽坐好,這才輕輕一笑:“既是五娘,何必客套,緣何裝神弄鬼,扮作宇娘婢女?”
“表叔當知緣由。”旖景卻是一笑,聽陽泉郡王改了稱呼,當然也隨之改口,意在拉近距離:“侄女這般周折,實在是因爲金相之故,假若堂堂正正拜訪,更會讓表叔爲難。”
陽泉郡王顯然大吃一驚。
旖景輕嘆:“看來,金相當真已經迫不及待了。”
“五娘此話何意……”
“侄女本是閨閣弱質,原不應當言及政事,無奈家中長輩出於防範金相之心,不便在這時與表叔接觸,才交待了侄女掩人耳目一行。”旖景說道:“金相應當有那一番說辭,稱先帝當年繼位並非高祖遺命,眼下帝位原本應屬表叔……”
當見陽泉郡王神色大變,旖景又再頷首:“金相應當還有一番說服之辭,稱已經聯合湖南袁起,並扣留楚王世子爲質,十成把握能逼楚王投誠……或者金相還說,有辦法收服家父,助表叔登位,我猜,應當還是那扣人爲質威脅的把戲吧?”
陽泉郡王這時已是滿面煞白,唯有一雙眼睛烏墨,緊緊盯牢旖景。
“表叔,您可不能犯了糊塗,行這必死無疑之禍事。”旖景手扶於案,顯出幾分迫切。
叔姪倆四目相對,茶室內陷入一片沉寂,室外風聲刮打柯枝,一片凌亂,便顯得越發震耳。
足有一刻,陽泉郡王才接受了事已外漏的現實,眉梢輕輕挑起,眼睛裡更有暗涌入潮:“那麼,大長公主與衛國公是操心我之安危?當年真相……”
就怕在當年真相上糾纏不清!
旖景自然認爲那些所謂“證據”,不過是金相作僞,但以陽泉郡王的立場,當然下意識便會相信,就算旖景巧舌如簧,只怕也難以說服。
高祖駕崩未及立儲是事實,而賢妃雖是空口捏造高祖曾有“遺詔”,手中並無實據,可六皇子當年頗受高祖寵愛也是事實,後,賢妃又陰謀聯合不少文臣,支持“遺詔”一說,被嚴後血腥鎮壓盡數滅口也是事實!
嚴後之行,當然是爲了保證先帝克承大統的合法性,遏制質疑之言,但且不過,如何能說服陽泉郡王相信那“遺詔”是子虛烏有?
“表叔當真對金相信之不疑?”旖景只好避開陳年舊事,且說眼下:“假若金相當真知道所謂真相,何故隱瞞多年?待得自身難保時,纔對表叔坦言,說服表叔奪回帝位,以正高祖之願!還是說,金相告訴表叔,他是最近才知實情?因爲姚會那個紈絝子?所以,姚會之死在金相口中,便成了聖上滅口?”
陽泉郡王挑眉:“依五娘看來,這些都是金相捏造?”
“假若聖上已有察覺,連姚會都滅了口,又怎麼會放過金相,還有表叔?”旖景搖了搖頭:“表叔明智,孰真孰假,一目瞭然。”
“即使金榕中因懷私心,才捏構僞詣,但當年事實原本如何,眼下有誰能說清?”陽泉郡王鼻翼微翕:“先帝若無先楚王與貴祖父相助,如何能名正言順登上帝位!而家父卻……當年不過十一歲的孩童,便被囚禁高牆,幽固終身,他有何罪?一生受盡苦楚,半分不得自由,最終還是沒有保住性命,被先帝賜死!”
旖景輕咬脣角。
她能理解陽泉郡王的不甘與怨憤,非但其父,便是他本人,得見天日也不過是七年之前,十餘年的囚徒生活,又親眼目睹相依爲命的父母被賜死,儘管迫於實勢,不得不忍辱偷生,甘於一個閒散宗室,碌碌無爲,突聞金相“揭露”真相,眼見有揚眉吐氣、翻身做主的希望,委實難以心平氣和。
“正如表叔所言,當年真相已無人知。”旖景輕嘆:“但說眼下,金相委實居心叵測。”
見陽泉郡王閉目,似乎竭力平息胸中波瀾,旖景微微一頓。
七年以來,陽泉郡王樂得遊手好閒,不問政事,一半是因爲形勢所逼,另有一半,或者是因爲心性使然——多年高牆囚禁,縱使讓他鬱悶滿懷,卻也磨礪平坦了個性棱角,但得自由,只望一生平凡,原本無慾無求。
所以,即使金相諸多挑撥,他也沒有因爲固執偏激而生破釜沉舟之心,否則,也不會僅因一個小輩的寥寥數語,就坦言確有“謀逆”之意。
旖景當然不能逼迫太急,當見郡王面上因爲舊事的不甘與戾氣平淡下來,又再睜開眼瞼之時,這才說道:“金相老謀深算,因洞悉聖上欲將他治罪,才行孤注一擲之事,表叔當也明白,他如何甘心奉表叔爲主,不過是利用而已。”
藉着陽泉郡王的名號起事,說服袁起,可金相心目當中的君主人選,只怕另有其人。
“遺詔一事只要漏出半點風聲,表叔危矣。”旖景簡而言之。
金相的盤算,只怕也是如此,當他準備妥當,虞渢身抵湘州,落入袁起之手,便會散佈謠言,逼迫聖上斬草除根,陽泉郡王若是身亡,袁起更會相信當年“遺詔”一事,就算爲了替陽泉郡王與威國公報仇,也會把那“謀逆”之路一行到底。
陽泉郡王顯然已經平靜:“五娘好意,叔父心領,我並非沒有自知之明,也曉得金相大概在打什麼算盤,可我也有爲難之處。”
旖景連忙頷首:“表叔是擔心就算坦承此事,聖上也會爲了以防萬一,於表叔不利。”
“身在帝位者,絕不能心慈手軟,金相既決意以我之名起勢,我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成了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