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堂玉厥內,這一處稍顯樸實無華的書房。
書案上,幾張人物畫像依次排開,邊上的紅衣男子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摸着下巴,眼瞼略微咪起,眸光沉晦,似乎是在思考着艱深的疑難,卻忽而眉心一散,脣角凌厲頓緩:“殿下的畫藝又精進了。”
書案一側,立着的一個親兵裝扮的男子下巴往底一掉。
“還以爲五郎驚異的是殿下的記憶能力呢,五郎當日不曾目睹那一場驚險,實在是……不想殿下草草幾眼,便將那些陳屍當場之刺客模樣牢記,甚至連逃脫的幾個活口中,也能靠着回憶畫出一人來,我從前雖聽五郎說過殿下有‘過目不忘’之能,還以爲有誇大的成份在……”
話未說完,便聽門外一聲突兀的噴嚏,兩人轉身,見三皇子捂着鼻子一步邁入門檻:“我就說一路之上,怎麼鼻子發癢,竟是有人在溜鬚拍馬?”一揚衣袖,免了兩人見禮,笑看着孔奚臨:“小五來了?可是姚會一事有了什麼發現?”
原來,三皇子自從聽說姚會“醉死”後,便修書一封,託孔奚臨暗中打探這事,自打歸京,久不見孔奚臨登門,這時見他,自然以爲是有了進展。
孔奚臨卻是輕輕一哼:“真不知殿下緣何關注那個一無是處,哪有什麼發現,就是在妓坊裡飲酒過多,縱慾過度,早被美色掏空了身子,據順天府察明,當日是服了過量的五石散,才致猝死,只姚家還顧及這一無是處身後名聲,才找了個醉死的藉口。”
據說西魏時,世家貴族素喜服食五石散,多有那些因過量致死之人,後來前明、東明兩朝嚴禁,及到大隆,此行更爲世人不恥,便是那些聲色犬馬之紈絝,偶爾服食,也得掩人耳目,張揚出來是要被鄙視的,服食五石散,倒比留連勾欄等一般紈絝之行更屬“下流”,引人側目。
順天府尹陸澤雖是勳貴出身,但爲人可稱忠正,與金相黨羽只維持着面子上的交情,他既然定了案,總不會是受人收買行枉法之事。
只不過嘛,又怎知姚會過量服藥是否自身行爲?也有可能被人謀害,但連姚家自己都對這個嫡子灰心喪氣,只覺他連被人謀害的資格都沒有,更不論世人會怎麼看待了。
也難怪孔奚臨雖因三皇子所託,在此事上花廢了一些心力,但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能察出什麼蹊蹺來,只他這時滿腹憂怨,又重重一哼:“殿下瞞得我好苦,今日若非聽家父之言,還不知道幷州之險。”
一邊親兵下巴再是往底一掉──怎麼覺得,書房裡有股匪夷所思的酸味?
三皇子拍了拍孔奚臨的肩頭:“我不是沒見着你嗎?並非有意相瞞。”
“蘇氏五娘果然於殿下有救命之恩?”孔奚臨一挑眉梢,顯然甚是懷疑。
親兵默默轉開目光。
“多虧她那一箭,射殺了此賊。”三皇子伸着指頭,點了點書案上的一張畫像,卻轉頭問親兵:“東昌,讓你察的事如何了?”
這位親兵兼親信薛東昌,正是唯一知道三皇子曾受箭傷的人,但對於爲何明明只發一箭,卻能傷了兩人的異事,他當然不會廢心琢磨,這時聽問,當即滿面佩服:“殿下所料果然不錯,屬下今日與朱雀碰了頭,據他辨認,指出其中兩人是四殿下暗培之死士,尤其這一個!”
薛東昌拾起一幅畫像,在手裡揚了幾揚──相比另一個刺客的濃眉鷹目,畫中之人甚是眉清目秀,稱得上是小白臉了。
“也當真是碰巧了,當日饒幸脫身當中,殿下獨獨畫出此人,卻偏是他數日之前現身四皇子府,只四殿下防範及嚴,朱雀不能探得兩人交談。”
朱雀顯然也只是一個代名,是三皇子早就安插在四皇子府的耳目,眼下多少還得些信任,只不過還沒到四皇子行刺殺一謀前,會與之謀商的程度。
不過薛東昌關於碰巧的判斷,引三皇子略一挑眉。
當然絕非湊巧,那日雖然事發危急,可三皇子還是留意到這白麪刺客只是“一人之下”的地位,那個險些傷他性命的鷹目,多得白麪率衆掩護,才能輕易擺脫侍衛對他發起突襲,後來,又是這白麪一聲令下率人奪路而逃。
至於其他幾幅畫像,都是與三皇子交過手的,已盡數陳屍當場。
想來都是鷹目手下,往常還沒有資格出入皇子府,朱雀纔對他們全無印象。
但既然認出鷹目與白麪,便已足夠。
不過三皇子當然不會天真到做出以此爲據,狀告御前,揭穿四皇子爲主謀的行動。
他眼下深覺玩味的是:“我這個四弟,當真多疑謹慎,居然連自己岳家都信不過,也果然狠辣,眼瞧着秦相出面犯險,他也不提個醒。”
薛東昌一臉不明所以,孔奚臨卻品出幾分味道來:“殿下以爲,此事與秦相無干?”
“當然無干,否則,他也不會輕易出面在聖上面前質疑金相。”三皇子一斜脣角:“秦相之狡詐,比金榕中過無不及,倘若他知道是老四主謀,怎麼會全無顧及,把自己暴露出來?應是他自認爲清白無辜無懼謗構,又意識到聖上剷除金黨的決心,纔會無所顧忌的出頭。但若非聖上爲明察秋毫之君,這回難保不會懷疑秦相藉此機會,欲行刺殺之事,嫁禍金榕中。”
四皇子自己隱藏得穩穩妥妥,袖手旁觀秦相冒險,這東牀快婿當真孝順。
薛東昌方纔恍然大悟:“難怪朱雀多年苦心賣命,至今才得五、六分信任,依然被四皇子排除在覈心親信之外。”
“這樣,也就夠了,若他當真得了老四的全心信任,我倒得懷疑朱雀所言可信程度。”三皇子輕笑。
薛東昌抹了一把冷汗,這還真是,論到多疑,三殿下也是不惶多讓。
“殿下意欲如何?”孔奚臨卻問:“眼下,四皇子顯然已經將您當作了眼中釘。”
“眼中釘倒不至於,絆腳石更準確一些。”三皇子搖了搖頭:“只他這回計劃落空,必然也會更加謹慎,不會再輕易出手,再說留着他,作用倒比清除了要強,這次的事情,就當吃個啞巴虧罷。”
“殿下所見甚是。”孔奚臨極爲贊同。
“不過金榕中遇刺一事也是疑點重重,並且眼看大禍臨頭,他就甘心束手就擒?”三皇子又再蹙眉,他始終感覺,旖景是有意使金榕中脫嫌,不至牽涉到刺殺皇子一案當中,但她這樣做有何目的?
真是難以理解。
孔奚臨卻又問道:“殿下與蘇氏五娘之事,可有何進展?”
“小五,她眼下已是廣平郡主,這就是進展。”三皇子先示意了薛東昌離開──他雖視薛東昌爲親信,但有的事情,能少一個人知道,還是不要大意地好:“皇后已經起意替我爭取了。”
孔奚臨嗤之以鼻:“那時皇后也爲殿下爭取過蘇氏大娘,結果呢,人家還不是成了福王妃。”
這話讓三皇子心裡大是添堵,重重一哼:“你就知道潑我冷水,有皇后爭取總比沒有強吧?”話雖如此,三皇子終究還是覺得興致索然下來,皇后說得沒錯,關健還是得爭取旖景的意願,但唯有在旖景面前,他竟然屢屢碰壁,便是經過幷州之行諸多接觸,又同歷生死之險,那丫頭待他依然是禮節周道,卻疏遠敷衍,讓人恨得咬牙。
一時不想再提,遂又說起另一件事來:“待今年萬聖節後,我應當會出使一趟西樑。”
孔奚臨纖長的眼角一斜:“在這關頭?”
“無可奈何之事,也是聖上的意思。”三皇子蹙眉,這才說了仔細。
不比東明,大隆高祖與太宗二帝對萬聖節皆沒有鋪張慶祝,聖誕當日,不過是接受百官朝賀,在宮內行宴而已,當今聖上自然秉承祖訓,登基以來,並未大慶誕辰,可今年卻是天子四十正生,又有以西樑爲首之小國君主紛紛送上國書,懇請大隆帝君四十大慶之際,能允各國遣使來朝恭賀,眼下不比建國之初戰亂頻繁,已經歷了二十餘年的太平盛世,又逢天子正生,各國國君又這般虔誠,滿臣文武爭相附議,聖上自然會體恤臣民與友邦的盛情,此年臘月萬聖節,大行慶典難免。
當三皇子奉諭前往幷州不久,西樑王的信函便抵錦陽,除了恭賀萬聖一事,也提說了另一件──
西樑太子竟然在秋狩中,被猛獸所傷,不治身亡。
與中原泱泱大國君主一統不同,西樑是由三盟聯合執政之國。
長久以來,西南楚州銅嶺關外,分散着十餘小國部盟,本是各自爲營,發展至後,以烏樑、金鐘、雲邊最具規模,世人常以西南三國代稱。但東明時候,北原人狼子野心,不僅屢屢侵犯中原,更將疆域往西擴展,逐漸威脅到西南三國。
各自爲營,已不具備抵抗北原之力。
存亡旦夕,烏樑國君率先發起“自強自保”之治,先是收服了不少周邊散落部盟,擴大國土,進一步增強國力,漸成西南三國之首,又召集三國聯議,與金鐘、雲邊國君達成同盟,建立西樑政權。
西樑建立之後,雖以烏樑宛氏爲王室,但一國軍政卻由三姓決策,建立了一個特殊機構,稱三盟政會,由烏樑宛氏、金鐘胡氏、雲邊慶氏組成。
當今西樑王正是三皇子之外祖父。
西樑王有兩子一女,女兒來了大隆和親,長子被立太子,不想卻在秋狩時喪命。
還有一子,卻並非王后親生,這時年不及冠,身體也甚是孱弱。
西樑王已近殘年,又因喪子之痛,一病不起。
故而寄書大隆天子,想見見女兒留下的血脈,也就是三皇子。
這當然只是表面上的原因,其實,西樑太子因意外薨歿後,西樑王屢屢提議立幼子爲儲,卻被三盟政會以並非王室嫡系否決。
已故太子原有兩子,不幸夭折,唯有一女,尚且十三,待字閨中。
西樑素有傳統,王爵之位只以嫡出血脈爲繼。
若無嫡子,也可接受嫡女之夫或者兒子承襲,稱爲“嫡女夫繼”或“嫡女子繼”,這與中原女嫁從夫,與孃家無涉的禮法頗有出入。
西樑王嫡出血脈唯一子一女,眼下皆亡,女婿是大隆天子,當然不能去西樑繼承王位,三皇子同樣有繼位資格,但他是堂堂大隆皇子,莫說聖上不願讓他去“蠻夷小國”爲君,便是西樑國內的三盟政會,也不可能通過。
除此之外,已故太子之女未來夫婿也能名正言順繼承王位。
這便是三盟政會否決西樑王讓庶子繼位的根本原因,胡氏與慶氏打的無非是讓自家子侄婚配宛氏,名正言順地讓王室易姓的盤算,而當年三國同盟,也的確有這麼一條協議,假若宛氏嫡系無嗣,可擇胡、慶兩姓嫡系爲王,便是實行嫡女夫繼,也當在胡、慶兩姓擇選婚配。
可當今西樑王素以“鐵腕”治政,多年以來,不斷打壓三盟政會,已大見成效,當然難以接受“嫡女夫繼”,使王室易姓。
但兩姓勢力雖大不如前,也還沒有徹底根絕,再說兩姓堅持的又是祖制,名正言順,西樑王欲逆制行事也不容易,要“和平”解決此事還得爭取外援。
大隆帝國的態度就顯得尤其重要,而聖上讓三皇子出使西樑,無疑是暗示──他會支持岳父西樑王。
這對“蠻夷小國”的貴族來說,必然是沉重的打擊,他們在西樑已是處境堪虞,更何況再加上泱泱大國之君的阻力。
三皇子到底是西樑公主之子,血脈一半歸屬宛氏,自然不會置外祖父不顧,因此這一趟,他是勢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