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並沒有立即返回客棧,細雨悽迷中,她一襲碧色圓領袍,束髮垂腰,望着長街燦爛,與不斷經過的巡城士兵,正在如臨大敵,沿街搜尋,清秀的眉頭漸漸鎖緊。
一個鐵甲兵士孤疑地打量着客棧門前的“少年”,上前來質問:“今日有人滋事生亂,外來之人必須經我巡城衛盤查,你……”
話沒說話,便有衛國公府親兵上前,一亮腰牌:“還不散開。”
那兵士定睛一看,認出是國公府“衛”字令牌,當即恭謹了態度——並朔一帶皆爲大長公主食邑,衛國公府可稱幷州半個主人,他們哪敢冒犯。
親兵虎視眈眈逼退衛軍,卻勸旖景:“五娘,雨勢漸急,外頭也不太平,您還是回客棧等候公主纔好。”
旖景微微頷首,才一轉身,卻聽一側暗巷裡,傳出兩聲低呼:“可是國公府五娘?”
親兵立即如臨大敵,待要上前查看,卻被旖景阻止,看了一眼已經行遠的巡城衛,壓低聲音迴應:“你是……”
“在下玉郎。”
暗巷裡忽然行出一個男子,正是杜宇孃的摯友,臉上依然喬了裝,滿面病容,看不出劍眉星目。
並未行近,卻有一陣血腥味襲來。
“你受了傷!”旖景低呼一聲,擡眸之間,卻見暗巷裡影影綽綽,似乎還有兩人。
“說來話長,五娘,巡城衛正在搜查我等。”
“跟我來。”旖景步入暗巷,他們所居院落位於客棧後牆,有一偏門,從那裡進去,方纔能掩人耳目。
領着玉郎與那兩人回到後院,旖景藉着燈火,纔看清那兩人的情形模樣。
一個身姿修長,寬肩窄腰,顯然也經易容,與這時的玉郎同樣墮眉喪目,五官平凡,往人羣裡一丟,便再找不出來,但是,他臂上烏衣裂開,有血跡滲出,似乎發墨!
還有一人,卻正被那烏衣男子制住要脈,渾身浴血,滿面的痛不欲生,呲牙裂嘴,嗓了裡發出嘶啞的怒吼,卻無法揚聲。
入得室內,烏衣人豎起手掌,往被制男子頸後一砍,直接將人放倒,自己卻耐不住傷重,險些沒有倒地,多得玉郎一把扶住,旖景連忙上前幫忙,將人扶去牀榻,忍不住問:“那些藥商可是五義盟的人?你們是否奉了世子請託,是否與世子取得聯繫?”
玉郎顯然不知從何說起,又擔心烏衣男子的傷勢,張了張嘴,一邊又忙着驗傷。
“先將那人縛住,我點了他的啞穴,卻因身上負傷,沒法制他不能動彈。”烏衣男子沉聲囑咐。
“你傷勢如何?”旖景這時才問了一句,對剛纔自己下意識反應,只顧追問城中情形,卻不曾問及傷情的“冷漠”略懷歉意。
“在下只受了輕傷,不過首……”玉郎一邊在國公府親兵的協助下,將受擒者捆綁得嚴嚴實實,一邊說道,卻突然噎了一噎,看了一眼烏衣男子,才又改口:“在下這位好友,卻被淬了毒的匕首劃傷。”
一聽烏衣男子果然是中了毒,旖景未免有些緊張,連忙讓“聞風前來”,盯着牆角處那枚“糉子”發愣,頗有些手足無措的秋月去請江薇。
哪知江薇正爲在東陽鎮耽擱的事情不滿,在客房裡生悶氣,聽說旖景“有請”,倒是勉爲其難地過來了,不過當知是讓她替旁人解毒,立即就表示了拒絕:“我從不替這些江湖蠻客,不知來處的人療傷。”
旖景被這一噎,半響才解釋:“他們應是受了世子請託……”
“當真?世子眼下究竟如何?”江薇半信半疑,卻是迫不及待地追問。
烏衣男子擡眸,眼睛裡冷光一寒,不過須臾,又恢復了淡然,只對旖景說道:“多謝五娘援手,不過在下自己便能解毒,倒不用勞動旁人。”說完,果然從懷裡掏出來一個青瓷樽,倒騰出藥丸來服下。
江薇這才上前:“既然與世子有關,讓我看看傷口……”
“不勞姑娘,區區小傷,還要不了我的命。”烏衣男子卻也固執,不肯再讓江薇診治。
旖景見他傷口還在流血,生怕耽擱下去會更加嚴重,可她委實不會包紮療傷,又見男子與江薇“僵持”着,竟似兩個“對頭”一般,便是玉郎也衝江薇黑了臉,矛盾一觸及發,深覺無奈,突然想到楊嬤嬤曾隨祖母征戰疆場,應當會處理外傷,便又讓秋月去請。
一番忙碌下來,男子傷勢得到處理,有些發青的面色恢復了幾分血氣,旖景又親眼瞧見剛纔黑血已盡,傷口處的血液轉爲鮮紅,猜測男子果然是有解毒之方,應是無礙了,這才又問起幷州城內的情形,以及虞渢的病情。
江薇自然是關注的,儘管見烏衣男子對她神情冷漠,也不曾離開。
只不過那烏衣男子卻不願就此作罷,睨了一眼江薇:“五娘,今日之事多得你仗義相助,使得我們擺脫了巡城衛,又聽良玉說起你與世子交情匪淺,原本應當知無不言……不過,五娘也知,我們江湖中人也有自己的規矩,不能將委託人之請泄露,我雖信得過五娘,卻信不過這位不知來處的姑娘,還請她迴避,在下方能據實以告。”
旖景:……
這兩人看來是槓上了,旖景佇在當中,看看才下了“逐客令”,又恢復好整以睱,在銅洗裡淨了淨手上血污,極負君子風範對一旁侍候的秋月表示着謝意的烏衣男子;又看了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氣喘急促,雙目圓瞪滿面不甘的江薇姑娘……旖景深深地暗歎了一息,衝江薇陪笑:“阿薇……”
“我只想知道世子是否無礙。”江薇這時卻異常固執。
烏衣男子無動於衷,玉郎側面看向窗外。
旖景心裡也有些不耐,強自忍住,拉了江薇出去,走開兩步到廊子一側的梯口,才附耳說道:“等我打聽出來,定會轉告阿薇,你且回房等等,這兩位與世子是舊交,他們既然來此,必是得了世子的囑咐,今日外頭鬧了一場風波,驚動了巡城衛四處搜捕,關係到世子的籌謀……”
“這道理我懂,別的我不理會,我只想知道世子是否安好。”風燈微暖的光影裡,江薇眼角泛紅,那雨絲似乎染滿眼瞼,有顯然的淚意:“五娘,能否立即入城……”
旖景深吸了口氣:“我答應你,無論情形如何,明日都會安排你先入城。”
得了這句保證,江薇方纔肯妥協,終是在廊裡子徘徊,不願回客房等候。
旖景轉身返回,見那烏衣男子正與玉郎低聲商議着什麼,見她入內,屏退一應下人,方纔起身一禮,也不再賣關子,直言道:“五娘安心,世子無礙。”
懸在嗓眼的心,隨着這簡短的話重重一落,旖景穩了穩神,說出的話來卻使終有些迫切:“這麼說來,身染瘧疾之謠言是世子有心散佈?”
烏衣男子點了點頭:“正是,在下昨日才與世子會面,雖見他有些不適,想來只是因爲勞累,並沒有染疫……世子囑咐我們暫時不要與幷州官員衝突,卻也料到會有陰謀陷害之事,果然如此。”
便說起今日那場風波,原來是一幫“死士”假扮豪強,尋去客棧生事,原本是想強搶藥材,逼着客商“殺人”,再由巡城衛插手追究,但對方也沒想到這幫“客商”是“箇中高手”,尺度控制得恰到好處,既不讓“豪強”傷到自個兒,強搶藥材,又沒有“失手”殺人,完全屬於“正當防衛”,倒讓那幫“豪強”因爲死不成而惱羞城怒,終於有幾個咬破了毒囊呈屍當場。
烏衣男子一見事情鬧大,又留意到那領頭的“死士”卻極度“愛惜生命”,目的一達,轉身遁走,便當即囑咐衆人竟量周旋,不可與巡城衛衝突,自己與玉郎追擊那人,不想這位“愛惜生命”的死士卻是武藝高強,遠非呈屍當場那幾個比得,烏衣男子豁着被毒匕刺體,纔將他制服。
“竟然動用了死士,當真的喪心病狂。”旖景咬牙。
“那些人竟然敢衝世子下手,更何況咱們這些區區‘藥商’。”烏衣男子也是冷笑:“世子原本也打算事急之時,他便‘痊癒’,但如此一來,又免不得打草驚蛇。”
“今日之事有我祖母轉寰,必不會讓那些人得逞,想來世子也會得知東陽鎮上的事兒,曉得有祖母在,他大可繼續‘染疾’。”旖景看向牆角依然昏厥不醒的“糉子”一枚,脣角一卷:“既然動用了巡城衛,只怕這幕後佈局之人,便是衛指揮使,這人若非死士,身份上必有查處。”
烏衣男子略有些訝異,眼中厲光一掠,卻微微頷首:“在下也是這麼想,方纔竭力捕得活口,眼下這人應當如何處置,還得與世子商議。”
過了一個時辰,大長公主歸來,旖景便讓烏衣男子與玉郎前往,將此事詳細又說了一回,大長公主遂也將迎來客棧的事細訴——那百戶不過須臾,便請來了陽明候晉驍,看來是這位千戶候親自在東陽坐鎮,當見大長公主,他也不敢再強稱“藥商”違法,只說一時不察,險些冤枉無辜,又解釋幷州諸縣瘧疾暴發,城中才行戒嚴,知州施德爲了不讓這些藥商坐地起價,再將黃花蒿價格炒高,方纔與衛部商議,暫時禁止藥商入城。
其中真實目的,旖景自然心知肚明。
衆人議定,次日一早,旖景與江薇先入城,到公主府與世子商議,大長公主暫且留在東陽鎮,保證“藥商”安全——無論是寧平候還是陽明候,父祖與老國公蘇庭都曾有同袍之誼,論情論法,他們還不敢對大長公主不尊,旖景與江薇兩個女子,入城也不會引起注意,不至打草驚蛇。
而那個必有身份的“俘虜”,也暫時留在這間客棧,有大長公主與國公府親兵在此,巡城衛也不敢入內搜尋。
烏衣男子與玉郎身上有傷,追捕“俘虜”時又曾被巡城衛目睹,爲以防萬一,也只能暫時留在客棧。
一切商議就緒。
這一晚對於心繫十里之外的旖景來說,卻是分外難捱,淅瀝的雨聲,擾得她輾轉難眠,攬衣靠坐,細數心情,才發現自己得知他安然無恙,依然不減牽腸掛肚。
分別纔將將一月,可這一月卻太過漫長。
她不知道,十里之外的幷州公主府內,一扇軒窗裡,也有人隔扇聽雨,徹夜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