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件事。”
虞渢但聽旖景略微一提,就蹙眉頷首:“事情甚是怪異,五妹妹次日便離京,還不知後情,我卻打聽了一番,據宋嬤嬤當日口供,她雖然因爲天黑,並不曾瞧見那兇犯的眉目,卻能肯定是個壯年男子,雖身高力壯,可被她一擊之下就拔足而逃,似乎並沒有還手之力,應當不是習武之人。”
宋嬤嬤雖曾征戰疆場,可她原本卻不會武藝,是跟在大長公主身邊後,纔有所涉及,騎射雖好,劍術也通,但比起灰渡這樣的“專業高手”,算不得什麼武藝高強之輩,也就是個半桶水。
當日那兇犯能被她一擊而中,並嚇得遁走,可見是自知不敵,以此大概可能判斷,兇手並非身懷武藝者。
這似乎也符合了兇犯只尋獨居女子下手的心態。
“那兇犯步伐靈活,雖不曾習武,卻能手腳利落地躍牆而過,應當是正值壯年。”虞渢又說:“而被害人未與旁人結怨,雖家有薄產,財物卻並未有失,可見兇犯不是爲財。”
更沒有被侵犯的跡象,兇犯也不是爲色。
不是情殺,不是仇殺,不是財殺,那是爲了什麼動機?
“被害的寡婦居住的房屋因爲漏雨,上月請了人市上以零工謀生的匠人修補過,可這些人大多爲流民,以苦力餬口,居無定所,順天府尹也沒查出什麼線索來。”虞渢接着說道:“只查到被害人請的那幾個零工都是三十出頭的健壯勞力,若兇手是其中之一,那麼便不可能年逾四旬,這也與宋嬤嬤的口供相合。”
旖景略微蹙眉:“但若是二十餘年前就犯案的話,兇犯應當已經年過四十。”
“不識武藝者,若非天生臂力過人,要將一具屍身懸樑,起碼要過及冠之年纔有此能力。”虞渢表示贊同。
“可奇怪的是,宋輻離開錦陽短短數日,那兇犯竟然就知宋嬤嬤成了獨居?”旖景搖了搖頭:“宋嬤嬤這麼謹慎之人,若有人存心接近,她必然會有所察覺,不至於在事發之後,找不到嫌犯。”
“更有,那兇犯何故將屍體懸在宋家門口?”虞渢也覺得此事怪異:“以往多起命案,兇犯行事謹慎,並不曾留下線索,可這一次,似乎有些冒險,他何故在京中犯案,何故冒着被人發現的危險將屍體懸在宋嬤嬤門前?他甚至不曾打聽過宋嬤嬤的底細,須知宋嬤嬤並非弱質婦孺的事,本不是什麼秘聞,兇犯只消略微打聽,就知道衝宋嬤嬤下手會有風險。”
“難道兇犯與宋嬤嬤有仇?”旖景揉着眉心,想不通其中關健。
“倒有些像示威。”虞渢卻說:“若是爲了復仇,怎麼會這般倉促行事?還有殺死與宋嬤嬤無怨無仇的寡婦,豈能嫁禍成功?他的這番舉止,有些像示威,或者說是……致意?”虞渢說到這裡,也搖了搖頭:“我也想不通其中決竅,只是有種感覺,這兇犯的心思,並不是常人能理解。”
“可是卻與宋嬤嬤大有關聯。”旖景直覺便是如此:“那麼,這兇犯會不會再衝宋嬤嬤下手?”
這個假設,眼下誰也不能確定。
兩人議論了一番,卻都沒有找到什麼頭緒,正準備回宅院裡,尚還不到院門,又發生了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
——小郎君留步!
身後有一嗓子尖尖嚷嚷。
虞渢與旖景下意識轉身,但見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撩着粗布長袂,踩着結實的步伐飛跑近前,王府的幾個侍衛下意識就要阻擋,但見虞渢微舉手臂示意,才摁捺着站在一旁。
中年男子一臉的熱汗,掛在眉角腮幫,眼神卻頗爲據傲,直楞楞地橫了旖景一眼,並沒有出聲,旖景卻似乎“聽”到了冷哼。
來者何人……
這是大家的疑惑。
“小郎君好,在下是鄰村李府的管家。”中年男子環手一揖,卻並不顯得有多恭敬,很快又站直了腰,似乎等着虞渢還禮,半響沒有得到迴應,忍不住將兩道粗眉立了起來:“郎君不是本縣人士,或者沒聽過我家主子的名聲,在香河縣中,連縣令大人都是不敢怠慢的。”
旖景立即想到那幾個“李家姐姐”,抿了抿脣角,看了身邊玉樹臨風的世子一眼。
這男顏出衆……未必不是禍水。
虞渢自然感覺到旖景的“不懷好意”,蹙眉看了過來,再衝那管家輕輕一笑:“有何高見?”
那位管家似乎被這雲淡風清的態度激怒,重重一咳,脣角一擡,卻沒有笑意:“恭喜小郎君,我家大娘子昨日在良緣橋因見郎君風度,一時起了好感,回去稟了主母,主母甚是疼愛大娘子,便讓小的來問個仔細,若小郎君身家清白,主母有意……”
他話未說完,卻聽“卟哧”一聲。
原來是晴空憋不住,笑了出來。
管家登即大爲惱怒:“如此無禮!”腮幫子便越發鼓了起來,撐得滿腮汗水晶瑩剔透:“小郎君,李家有萬貫家財,可是遠近聞名,我家大娘子品貌出衆,不乏求娶之人,只因主母聽聞小郎君人才倜儻,倒不在意家中財富,小郎君何不告之家世,若是我家主母覺得合適,再請人上門求親,成就姻緣。”
旖景默默轉過身去,雙肩微顫,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虞渢更是哭笑不得,看了那目帶挑剔,自顧打量着他的李府管家好一陣子,才說了一句:“多謝貴主母厚愛,但不才已有心儀之人,只好辜負。”目光若有若無地瞄向似乎正在興災樂禍的某人,淺淺咳了一聲。
管家大怒!居然有這麼不識好歹之人!
“敢問小郎君姓甚名誰,家居何處?”
虞渢心生不耐,不想再與他糾纏不清,轉身就走。
想來這李管家一慣跋扈,何曾受過這般慢怠,竟欲上前拉扯。
他才一邁步,一擡手——
只聽“鏘鏘”數聲,王府裡的侍衛已經長劍出鞘,幾把冷光,直指李管家。
虞渢蹙眉,一個目光掃過。
侍衛方纔收劍,又是“鏘鏘”數聲,動作之快,竟像是未曾行動一般。
李管家尚在當場呆若木雞,不及叫罵。
虞渢一行已經步入宅子,再不理會。
這麼一出“小小風波”,晚間被當作笑談,引得大長公主一樂,將虞渢又是一番打趣,說以世子風度才華,若是生在西晉時期,還不引得擲果盈車,也難怪那小娘子一見傾心,使了家奴問名。
於是萬嬸子便又解說了一遍這李府的來歷,卻並非當地大族,不過因着祖輩經商積累了財富,又不甘被人指爲商賈下等,纔回了族裡置下田宅,想躋身爲“耕讀之家”,這一代家主在京裡也還有商鋪若干,名下又有萬畝良田,在香河的富名果然遠揚,眼下三個待嫁閨中的娘子,往日裡甚是驕蠻,出門必以幕蘺覆面,倒比村裡頭名符其實的士紳千金架子還大。
因大長公主此行甚是低謹,並沒有興師動衆,即使跟隨的親兵,也不曾着革甲戎裝,更不致驚動當地官員,就算今日那登門的里長,恐怕也不曾想到是大長公主親臨,除他以外,旁人更是不知這田莊是衛國公府的產業。
故而鄉鄰們雖大都以爲能有實力置下良田農莊者必定是富貴之家,卻也是懵懵懂懂,並不知道貴人的身份。
旖景跟着祖母又暗暗笑了一場,卻也不以爲意。
唯七娘對那幾個“白眼森森”的李家姐姐尚還有些不滿,卻不願說人事非,只打趣世子:“好在渢哥哥明兒個就回京了,若是再多留幾日,指不定就會被人逼着提親。”
這話又引得衆人笑了一場,但並無人放在心上,卻是不想,次日當虞渢回京之後,李家果然又有人尋了上門。
那李家主母,原本只是個商婦,又久居鄉野,自然沒什麼見識,且以爲整個香河,只數她家最是財大氣粗,再兼着那所謂“貴人”——據幾個女兒說來,雖也身着錦衣繡裙,穿戴也是好的,但竟然與那些個粗野村民說說笑笑,半分不知忌諱,還拋頭露面,不帶幃帽,怎麼會是大家閨秀?不過就是京裡的商賈罷了。
李家主母信以爲真,又擔心被她家女兒贊爲天人的小郎君身家貧賤,還有些猶豫。
可巧十三這日,她出外歸來,乘車經過橋頭,正是昏昏欲睡,就被她家大女兒一陣搖晃,指着車窗外連聲說道:“阿孃快看,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
李家主母一瞧,只見一個身着深碧錦袍的如玉少年騎在馬上,果然是玉樹臨風、文質彬彬,心裡喜歡得不行,琢磨着瞧那身衣裳,雖沒有金繡珠綴,那少年也不曾帶金冠玉簪,僅以青錦束髮,可畢竟着錦之人,家世應不會貧賤。
回家後便喊了管家,交待他去“問名”,並讓對方領會自己的美意。
豈知管家歸來,一番怨憤之詞,說那小郎君不知好歹,竟然還敢拔劍相向!
李家主母哪曾受過這等折辱,待到晚間,便對丈夫一陣哭訴,說被人凌辱,必不能就此放過。
家主尚還有些見識,聽說仔細之後,斥責了妻子一頓:“你也不想想,那處宅子本是前朝望族的舊業,可是貧賤之人能置得的?更何況還有千畝良田,那郎君顯然是他們邀來的客人,怎麼會是貧賤之家出來的?”
“任是如此,這可是在香河,哪由得一個外頭的人橫行霸道,就連縣令大人都得將咱們奉爲上賓,我就不信他們比縣令大人來頭還大,當真是什麼了不得的貴人,又怎麼會沒人知道來處。”李婦尚且不甘。
那李老爺一想,婦人所言也有幾分道理,再想他家女兒,一貫眼高過頂,好不容易這回動了心思樂意嫁人,男方家世想來必不會太差,倒可結親,竟聽了勸,次日親自登門,當然不會好比管家那般無禮,而是恭恭敬敬地遞了名帖來拜會。
聲稱家奴昨日放肆,他是來道歉的,另也是希望“那位小郎君”能留個名姓家址,言下之意還是要與人議親。
以李老爺想來,他這番“禮賢下士”,對方多少都會給些顏面了吧,立在莊子門外,打量四周景緻與進出奴僕,頻頻頷首——看來也是興旺之家,但正如婦人所言,並非顯赫貴族,若真是貴族官宦,又怎麼會無人聽聞?昨兒個他且與縣令飲酒爲樂呢,也不曾聽他提起過一字半句。
唉,李老爺往常眼高於頂,瞧不上鄉下里長,他哪怕問一問鄭里長這是誰家的產業,只怕就不會有那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