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個地步,就算甄茉舌頭上長出朵花來,也改變不了“衆口鑠金”的局面,但是固執如她,尚還懷着一絲僥倖——世子剛纔聲稱,已讓人去湯泉宮傳訊,她知道今日太子也去了太后跟前問安,到底是有場“露水姻緣”,太子應該不會置她於不顧。
甄茉選擇了暫時緘口,靜待“救星”駕臨。
甄三郎直到此時,還不敢相信甄茉會行此惡事,見四圍賓客議論紛紛,瞧着他家四姐的目光越發不善,心中大急,只翻來覆去地重複着——此事定有誤會。
可惜,這時就連二孃也“如夢初醒”,自覺地離開甄府諸人八丈遠——她就算在家跋扈,也常常發起狠來,聲稱要將什麼人千刀萬剮,可真要讓她謀人性命,始終不致那般歹毒——甄家雖是名門望族,三郎也是風度翩翩,可攤着這麼一個陰狠毒辣的姑子,可不算什麼幸事,再說,有其女必有其母,想來甄夫人更不是省油的燈,三郎再好,只能無緣——二孃心懷慼慼,卻不再盼望着這門姻緣。
旖景卻也沒再逼迫甄茉,太子會來湯泉宮的事她一早就得知了,起初也有這層擔憂,還是經過世子的一番分析:“事涉太子妃聲譽,更關係到太子儲位,相比家族與權位,甄茉一人委實不足爲比,太子與甄茉揹人來往多年,卻不存納她入宮的心思,可見對甄茉的情意十分有限,以我看來,太子非但不會保甄茉聲譽,只怕還會落井下石。”
經虞渢這麼一提醒,旖景須臾領會——如若太子妃當真牽涉了進來,就算董音無損,可欲害朝臣之女的罪名足以讓太子妃被廢,就連太子,只怕也會被心懷叵測之人詬病,就算爲了抓緊甄氏一族這個助力,太子也不會只保全甄茉,反而不顧太子妃。
可身於絕境之人,總歸還是會被海市蜃樓迷惑,旁人皆知的道理,甄茉選擇了避而不見,懷有僥倖,只望太子能將她從懸崖邊緣救回。
在對峙雙方等待的這段時間裡,毬場上的氣氛十分凝固,似乎連天光也更陰冷了幾分,西風捲來暗香,隱約讓人焦躁,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提出辭行。
衆人皆沒有想到,此事竟然驚動了太后!
當太后一行駕臨,毬場上凝固的氣氛更添一種緊張,郎君與貴女盡都起身,分開兩列,如姑姑連忙置好一張靠椅,在避風之處,扶着太后落坐。
旖景又與虞渢對視——兩人也沒想到太后竟然會親臨,不過對於結果,想必不會有太多改變。
甄茉泫然欲泣的目光,恍過太子沉肅的面容,卻不敢停駐,這時,她還存有理智,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可不能讓長姐發現什麼蹊蹺,讓事情再雪上加霜。
三皇子當見旖景毫髮無損,目光便又移開,瞧見那肩插利匕的東宮侍婢,眸底幽幽一暗,當睨見甄氏母女顏色大變,又漾出一絲玩味來,直覺此事與旖景脫不開關聯,轉瞬又想到虞渢也插手其中,眉心略浮,默默立在太子身側,脣角鋒利一現。
太后落座,當即免了衆人之禮,深肅的目光掃過匍匐地上的侍婢,又晃過那兩名身染血漬的近侍,先招了招手,喚過旖景,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無礙,方纔安心,略微緩和了神情,對虞渢說道:“渢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好端端地聚會,怎麼有人負傷?”
旖景不待虞渢開口,自告奮勇地就將事發始末說了一回,並沒有枉加猜測,不過將衆人之言一五一十地重複了一遍。
太子目光驟冷,看向垂眸而立的甄茉。
可惜的是,甄茉並沒有接觸到他森冷的目光。
三皇子聽了始末,心念一轉便知道了真相,心裡一聲冷笑——甄四娘手段當真毒辣,卻也愚蠢,本是毫無懸念的事兒,竟然生生在陰溝裡翻了船,看這情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並沒有預備後路,今日這場面,有那小丫頭在,必定不會由着甄四娘全身而退了。
爲了長兄與長姐的姻緣,這小丫頭當真不遺餘力,不過這一次,難道僅僅只是巧合?
再說太子妃,得知事敗,心中一時也是驚慌失措,正絞盡腦汁地盤算着對策,甄夫人卻沉不住氣了,暗恨又是蘇氏五娘壞了大事,更恨她的步步緊逼,怒火一起,竟忽視了太后對蘇五孃的慈愛,上前一步,指着旖景就是狠聲斥責:“往常看你還知道規矩,不想竟是這般狂妄跋扈之人,你是什麼身份,竟敢置疑太子妃!”
“跪下!”
太后冷冷一聲。
甄夫人與太子妃皆是一凜。
“甄氏你教的當真是好女兒!竟然敢謀害命官家眷!”
“娘娘……”甄夫人不敢置信:“娘娘明斷,分明是蘇氏丫頭詆譭之詞。”
“怎麼,甄氏你的意思,是說哀家的宮女與五娘合謀,再加上楚王世子,一同陷害你甄府?”太后冷笑:“甄四娘剛纔可有質疑世子?可有質疑我慈安宮的宮女?這兩個宮女是我親手調教,今日又是我親口囑咐她們隨行,若她們做了壞事,自然是哀家的示意。”
太子妃情知事情無法轉寰,連忙拉着甄夫人跪下,甄茉早已經肝膽俱裂,匍匐在地,目光不斷睨向太子的袍裾上,金線繡成的雲紋,模糊了她的視線。
求求你、求求你開口……你是太子,若你開口,太后總會爲我們留下幾分顏面……
只要不在衆目睽睽之下被逼認罪,只要太后有意讓在場諸人三緘其口,我尚且不至陷入絕境……
甄茉匍匐在地上,雙掌捏成拳頭,抵在冷硬的石路。
她果然聽見太子開了口——
“岳母,您委實不該指責蘇五娘,豈不聞連文府娘子也說了,此事確爲四妹之錯。”
有條不紊地語速,雲淡風清地語氣,仿若雲層中醞釀多時的一聲驚雷,震得甄茉耳畔轟鳴。
“娘娘,這其中定有誤會,阿茉她,阿茉她怎麼也不會……”甄夫人尚且執迷不悟,一意要爲甄茉脫罪。
衆目睽睽之下,若是讓甄茉坐實了罪名,別說與衛國公府,只怕放眼京都、甚至大隆,也再也尋不到門當戶對的姻緣,甄茉這一生,註定只能獨守空閨。
“甄四娘,你自己說,今日究竟怎麼回事!”太后理也不理甄夫人,冷冷地盯着甄氏姐妹。
甄茉此時已然萬念俱灰,哪裡還說得出一字半句,太子妃急得面青脣白,兩眼含着淚,晃動着甄茉的手臂:“四妹妹,你當真這般糊塗?就因爲董娘子待你冷漠,就起意捉弄於她?你怎麼這般……還不快回稟了太后娘娘,求娘娘恕罪。”
甄夫人目瞪口呆地盯着長女,漸漸回過神來,頓時也顧不得太多,哭天抹淚地揪着甄茉搖晃:“你這孩子,就算氣性大些,也不該這般糊塗,枉我往日教導……”
衆叛親離,大抵如是。
甄茉心下冷笑,反倒讓視線清晰了,當擡起了頭,看向太子,又漠然地睨了一眼身旁的至親,烏眸吞噬淚意,穩穩地伏身認罪:“娘娘,都是小女的錯,不該一時起意,捉弄阿音,還請娘娘恕罪。”
太子妃與甄夫人同時鬆了口氣,也都伏身請罪,爲甄茉求情。
少女之間的促狹捉弄,頂多也就落個心胸狹窄、有失家教,又能算什麼罪呢?
可旖景等甄茉這一句話,已經等了許久。
“娘娘,小女還有一二疑惑。”旖景這話音才落,就感覺到數道凌厲刺來,她一一回視,並無畏懼:“且不論其他,單說與東宮侍婢串通的刺客,似乎與京郊多起命案有關,若僅僅只是一場捉弄,犯得着勾通兇犯嗎?”
太子妃聞聽此言,情知是瞞不住暗衛身份了,也顧不得與旖景打眼神官司,直訴實情:“娘娘,妾身當真慚愧……此人絕對不是謀害百姓的兇犯,而是,而是,東宮暗衛。”
旖景驚呼一聲:“竟然是暗衛!”當下便退後一步,斂顏福了福身:“娘娘,小女與阿音乃閨中知己,今日見她遇險,實在忍不住要問個究竟。”
太后是什麼城府,哪裡不知其中蹊蹺,若是以往,考慮到皇親國戚的顏面,或者會放過甄茉,可今日她本就不滿太子妃早先在卓氏、楊氏爭執上的態度,暗恨她爲一己之私,棄太子之嗣這般大事不顧,這時又聯想到東宮姬妾們接二連三的小產,更恨甄氏姐妹的惡毒,更兼有太子諫言——
“娘娘,此事還需當着衆人的面,問個仔細明白,否則,也無法與董參議一個交待。”
其實根本目的,還是要徹底擇清太子妃,堵了悠悠衆口。
太后再不猶豫:“景丫頭有什麼疑惑,儘管說來。”
旖景更不遲疑:“小女不明,若甄四娘當真僅是想捉弄阿音,如何會讓侍婢暗藏兇器,甚至還安排了暗衛隱伏,還有這暗衛身藏青緞,又是打算派什麼用場?更有惡行不遂之際,竟欲對兩位阿監痛下殺手,若非世子侍衛恰巧在場,只怕僅憑兩位阿監之力,也保不住阿音性命!還有那暗衛,竟然*毒囊,真要是女兒家的促狹,哪裡犯得上豁出性命!更有阿音得救,氣急之下,尋回興師問罪,若甄四娘果真沒有惡意,僅爲捉弄,必然不會反誣阿音,甚至當其得知今日小女與阿音易婢一事之後,還誣賴小女與阿音同謀陷害於她,後來,甚至爲了脫罪,急切之下連世子也懷疑上了,如此欲蓋彌彰,卻言目的僅僅只是捉弄之意,前後矛盾之處又該如何解釋?”
這一番話,盡訴事中蹊蹺,即使有太后在場,旁觀諸人,也忍不住輕聲議論起來。
“莫怪小女多疑,僅憑甄四娘,就算能指使太子妃已經賞賜給她的侍婢,難道還能指使東宮暗衛?”
言下之意,還是與太子妃脫不開關係!
太子妃大急,再顧不得甄茉,一個眼神斜飛,朝往自己的“親信”。
那侍婢這才痛哭失聲,伏地叩首:“娘娘明鑑,此事原與太子妃無干,只是甄四娘……因她不滿董娘子冷淡,起了惡意,逼迫奴婢謀害於她……奴婢、奴婢與暗衛原有私情……爲保穩妥,方纔求了他從旁協助……若太子妃得知此事,必不會允許……只四娘許了奴婢重金,奴婢一時貪財,方纔……”
緊隨侍婢的交待,東宮暗衛也膝行上前,認罪伏誅。
“真相大白”!
太子妃目瞪口呆,狠狠一巴掌扇在甄茉臉上——
“你竟然狠毒於斯!”
甄夫人委頓在地,再也沒有力氣怒視旖景。
甄茉被太子妃一掌打得翻倒一旁,緊緊閉目。
原來,誰都有後路,就只有她這麼愚蠢!
忽然有一股魚死網破的惡念襲來,甄茉挺身長跪。
可睜眼之際,正巧遇上了太子森冷的目光,仿若冰凌,刺穿了她的怒火,也讓她徹底清醒。
事到如今,若無家族庇護,她可當真只有死路一條了……不,不能如此,她不能停步於此,今日所受的屈辱,她還要一一還給這些人!
親人,並有仇人!
甄茉重重叩首——
“小女知罪,但僅是小女一時惡念,與長姐無關,請太后娘娘賜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