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田裡的稻子要收了,地裡的蕃薯要挖了。黃泥坪七戶人家忙得不可開交,連在修水打零工的傳猛伯他們都回來了,只有李傳林兄弟還在縣城裡做工。
這倒不是工地上有多忙,而是他們回來幹這些事划不來。他們倆兄弟一個是木工、一個是泥瓦工,一天能賺十五塊錢還包吃包住,而在家裡即使請人來幹這些農活,也不過是八塊錢一天,還只包一頓中午飯。何況崇鄉田少,一人還沒五分田,那點農活哪還要他們回來?二嬸帶着四叔、四嬸再加上大姐她們,多辛苦兩天就全乾完了。
這兩天,二嬸她們把自己家的稻子收完了,今天就來了幫李家明。以前到了這節氣,都是大家直接去田裡,今天卻繞了個彎來了他家,爲的就是剛纔他那問題。
有二嬸、四嬸在,剛戴上草帽的李家明也不跟四叔鬥嘴皮子了,直接解釋道:“四叔,其實這是一個觀念問題,以前大家沒地方打工,只能守着幾畝田過日子,當然希望田越多越好。
現在有地方打工賺錢了,這賬誰還不會算啊?我耶耶、二伯不就沒回來,寧願你們辛苦一點,也要賺那十五、二十塊一天的工資嗎?只是大家的觀念還停留在以前,習慣性地想田越多越好,其實象我們這樣的地方,種田是最不划算的!”
頭腦活絡的四叔立即明白了過來,種田確實不划算,否則他當初也不會去打工,但從另外方面去想,自己既然不種田,那公糧、提留統籌款也就跟自己沒關係嘍?
李家明嘿嘿直樂,嘲笑道:“你想得美!”
“爲什麼?”
四哥倒是真明白過來了,政策是政府制定的,也是由他們執行的。你既然不交公糧、不交提留統籌款,那就田土山林都收回去,他們再轉包給其他村民就是了。
“媽的,還真是官字兩張口!”
罵歸罵,可現實就是這樣,否則大家也不會把會讀書的伢子看得那麼重。只要會讀書,就可以去當幹部,吃一毛八分錢一斤的商品糧,而不是買七毛二分錢的返銷糧(國家賣給缺糧農民的糧食)。
四哥回家看書去了,李家明跟着二嬸她們幾人說說笑笑下了田,破天荒來幫忙的大嬸割了一會稻子,低聲問道:“家明,你剛纔說想把田包出去?”
李家明又不是真正的十二歲伢子,哪不知道二嬸的心思?從她拿着鐮刀跟在後面,他就猜到一二。
‘嘿嘿嘿’,李家明低聲笑了幾聲,用嘴巴駑了駑正踩打禾機(一種稻子脫粒的半機械)的四叔,小聲道:“大嬸,那是跟四叔開玩笑的,這麼大的事,我哪做得了主?”
大嬸確實是個笨人,連作假都不會,極力勸說道:“可你說的也有道理啊,種田確實賺不了錢,你耶耶又在外面做事,哪有時間來種啊?二嫂她們能幫你一年,還能幫你五年十年?”
若大嬸沒有四哥、三哥那倆好兒子,李家明肯定會一邊找理由胡說八道,一邊讓她幫自己割完稻子再走。可人家有兩好兒子,李家明只能笑笑道:“大嬸,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甘心的大嬸立即追問道:“爲什麼?”
爲什麼?種完稻子後,還可以種油菜,不種油菜,平時家裡吃的油從哪來?再說,即使明年父親能順利出去打工,田土也肯定會交給二伯、傳祖叔幫着種,怎麼可能交給關係疏了一層的大伯?
大嬸啊大嬸,李家明暗嘆了口氣,只好撒謊道:“上次二伯和傳祖叔勸我耶耶去打工時,他們就說過這事。要是我耶耶出去打工,田土由他們幫着種,我和妹妹去二伯家吃飯,他再寄點學雜費、油鹽錢回來就行了。”
李家明父親名下有兩畝多田、幾分菜地、畝多的番薯地,兩畝多田除了交公糧、提留統籌款、種子化肥之類的,一年應該能餘下五六百斤谷,還能種一茬油菜。再加上近一畝五分的菜地、番薯地,若只是供兩個孩子吃飯,這條件說不上吃虧,但也絕對沒有便宜沾,因爲種田、種地也要人工的。
一聽李家明這麼說,大嬸失望地嘆了口氣,隨便找個理由就走了,看得他直好笑。好歹也是長輩,幫自己割一上午的禾,又有什麼打緊的?
可大嬸回去一說,大伯陰沉着臉,半晌才低聲道:“你被那個沒良心的糊弄了!”
“什麼?”
“蠢牯!那隻畜生自己會煮飯、炒菜,連柴都自己去砍,他會去老二家吃飯?”
是啊,反應過來的大嬸也陰着臉,狠聲罵道:“沒良心的畜生,家德、三伢還不如教豬教狗!”
罵完了,大嬸又不解了,小聲問道:“傳健,你說那隻畜生作不了田土,霸得有什麼用?”
“蠢牯!他現在教滿妹、金妹讀書,老二、傳祖還不要念他的情?只要他一直教那兩個賠錢貨,他們倆個就一直會幫他作田作土。哼,那隻畜生跌一跤,倒是把腦殼跌聰明瞭!”
大嬸讓大伯這麼一點撥,轉身就往閣樓上走,低聲罵道:“不行,我得去跟家德說,讓他不要去輔導那沒良心的畜生了。”
“回來!”
“又怎麼了?”
要說這一物還真是降一物,在外面潑辣的大嬸,在家裡卻從來都對大伯言聽計從,除了兩人的結髮之情外,更重要的是大伯腦子比她聰明得多。
“你知道什麼?那隻畜生這麼小就這麼有心計,你得罪誰不好,一定要去得罪這樣的人?曉得老話怎麼說的嗎?欺老不欺少!
你看吧,他要是以後沒出息還好,要是有了出息,幫過他的人他不一定記得,得罪過他的人,肯定會報復的!”
剛走到門邊又扭過頭來的大嬸,想起兩個月前,李家明捱打時倔強的眼神,也覺得有些不寒而慄。被打成了血葫蘆,居然一聲不吭地死扛,那畜生的心腸得有多硬啊?對別人狠的人見得多了,對自己更狠的人,那才叫讓人害怕啊!
無計可施了的大嬸,一屁股坐在牀邊,沒好氣道:“那你說怎麼辦?”
已經冷靜下了來的大伯,鄙夷道:“有什麼怎麼辦?老二生的是四個女,老三隻有一個崽,老四生崽還沒影,命裡有沒有崽還難說。只要大伢、二伢他們考得上,他們還不是要幫我們供?
這個世道,要是家裡沒個把會讀書的,早晚讓人欺負得死!上次老二被關了十幾日,要是我們李家有個當幹部的,派出所的人敢那樣?”
這話說的在理,三年前那事要是攤在銀子灘或是青泥坪那些大姓人家頭上,鄉政府未必敢做得那麼過分。說到底,還是李家人少,又沒兩個爭氣的。要是換到現在,哪怕是家德、家道兩個半大伢子,那些鄉上幹部都會爲各人的以後想一想,不至於做得那麼過分。欺老不欺少啊,他們若是做得太過分了,以後李家的後生有了出息,不往死裡報復纔有鬼!山裡人可不比城裡人,宗族勢力雖然比建國前弱了,但也不是發達地區可以想象的。
話是這麼說,可大嬸還是想起了前段時間四叔的話,以前只有自己四個伢子會讀書,三個老弟不幫也得幫,現在可又多了個會讀的,還有兩個正在認真讀的。
“要是不供呢?傳健,上次老四可說了,以後他幫老三供那隻畜生的!”
這可是個大麻煩事,大伯沉默了一陣,狠聲道:“哼,他不把我們當大哥、大嬸,我們幹嘛把他當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