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不知常郡主的打算, 更不知第二日那大人就已身首異處,她從馬車下來後,徑直回了小院, 對於陸瀾清之事, 她已心裡有數, 神經放鬆下來後, 竟添了幾分睏倦, 想想也是,這幾日都未得好眠。
她索性放下捲簾,上塌小睡一會兒, 睡夢之中不知時日過,等她從夢境中醒來之時, 月已高掛, 桃子也在她不知覺的時候跳上牀榻, 倔強的佔據着枕頭旁的位置。
“哐哐哐。”
這麼晚了,怎還有人在她門前敲門, 一聲更比一聲重。
“來了來了。”
謝雲連忙應聲,起身時肚子咕嚕一響,餓了,她剛一分神,那門口的聲音越發大了。
“來了, 誰啊。”
屋外秋雨飄灑, 她伸手遮住頭頂, 快步跑到門前, 開了一條縫, 探頭往前小心探看。
來人依舊是華衣,男子裝扮, 可頭髮散落,披頭散髮活像乞丐,尤其是秋雨涼透,溼了她滿身。
“四公主?”
謝雲瞪大了雙眼,見這人的裝扮正如白日那瀟灑的四姑娘,試探性的問道。
“不好意思,雨太大了,我這副裝扮也不好混入宮內,望你收留我一日,明日我便自行離去。”
“你這說的什麼話?”
謝雲一邊埋怨她的客氣,一邊伸手拉過四姑娘的手,將她往屋裡帶。四姑娘的手腕很冷,與以前的陰冷不同,現在更像是普通人在發冷。
等四姑娘的影子沒入小院後,身後隱蔽處纔有一穿着黑衣的男子現身,他右手拿着柄未打開的油紙傘,站在樹後發神。
小雨順着他的髮梢垂目,滴落在地而後匯入到他腳下那凹陷着的腳印,他已在此處站了許久,甚至連站着的地方,都已被他無意識的用力碾出了個凹陷,
“還好你病已痊癒。”
許久,他發冷的聲音才冒了出來,慢條斯理得如秋葉吹落下來,輕柔又始終存在。
“既不相見,我又何苦替她持傘。”
他右手陡然握緊,油紙傘吃力發出‘咔茲’的響聲,響聲喚醒失控的他,他搖搖頭,拿着那傘往來時的小路走去。
本不應該失控的,一個沒有未來的人,理應始終冷靜如一,只是四姑娘就像他心中的弦,剛一觸及,先是波動而後如浪涌起,最後何爲冷靜?
昨日主子便已發話,他這個明面上的前朝之人,就應該在這後半個月內,發揮最後的餘熱。
他到底也不是前朝的人,他李復行無名無姓,這姓也是由着主子取的,估摸着復行二字更能蘊藏深意。
他實乃皇宮之中的奴僕罷了,年幼之時便被後孃賣進皇宮,起初並不明白,只覺得能吃飽喝暖已足夠,可惜身份低微,猶如牢籠,但能有白麪饅頭吃,就算是坐一輩子的牢獄,他也心甘情願。
後來陰差陽錯之間,偶遇一小姑娘,她比他還要悽慘,常獨身一人躲在角落裡,可奇怪的是就算有人發現,也大多不聞不問,好似看見了什麼髒東西一般,趕緊遠離。
見那小姑娘常暗自垂淚,想必也是不討喜的,感同身受,令他憐惜,有時見她端着個小碗吃些冷菜,他撓撓頭,難怪她的身子如此單薄。
他便每日少食一些,留下饅頭和些雜菜送到她的身邊,起初她很疑惑,歪頭問他。
“你竟然敢給我送吃的,你不知道我是誰?”
她是誰呢?他真的不知嗎?
身在深宮,這嚼舌根的話誰能沒有所耳聞,他知道這人是皇上的女兒,排在第四,因此可以被稱爲四公主,但她吃穿用度卻連個僕人都抵不上,聽聞都是因爲她的孃親,纔能有如此下場。
可她只是一個孩子,大人之間的糾葛又和她有幾分關係呢?至於那把着她的吃食,讓她捱餓的皇后也算不上心善之人。
這些他全不想管,他只是不想見到這人皺巴巴的臉,送來吃食討得她一個笑容,也算得上欣喜。
年少不知愁,更不知相思何物,只想將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捧到那人的面前。
四公主是個好人,從不怨天尤人,年紀小性子卻極爲堅韌,她常說。
“我之所以還活着,就是想見一見這世間的繁華,我來這紅塵走一遭,雖受盡磨難,但也大抵是爲了能讓我更知世間百態。”
“你也不要再替我送些吃食了,免得禍及自身,我保不了你的,正如我保不了自己。”
他聽話的點點頭,可第二日接着送,四姑娘面露不贊同,他權當沒有看見,因爲他發現原來世上真有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
盛世之下的公主是無用的,等到硝煙起,這皇上纔想起公主雖是女子身,但和親聯姻是有用的,他給四公主賞了封號,賜了許多金銀珠寶,四姑娘被人牽着離開的時候,曾鄭重的告訴他。
她很感謝有他這麼個朋友,她一定會回來尋他,並待他極好的。
可惜那皇后果然不是個心善之人。
自己常暗中救濟四公主的事,被人捅到了皇后面前,他是個小奴才的命,皇后自然不會搭理他,扇扇手錶示知道了,輕言細語的道。
“今年宮中是不是要放人出去?這些個奴僕太監的豈不是都少了?”
一句話便定了他的未來。
當他被人帶進淨房內,他其實是內心平靜的,並不在意會有什麼結果,就聽那磨着利器的大太監嘆了聲氣。
“你這小傢伙得我喜愛,本想着過幾年將你放出宮,可惜你的善心用錯了地方,得嘞,我下手快點,以後給你找個對食的。哎。”
那一瞬間他的內心突然波動。
好似看見了紅牆之下歪頭對着他笑的四公主,眉眼彎彎,巧笑若兮,像攀牆的薔薇,對他笑得燦爛。
如果這樣,他豈不是這輩子連午夜夢迴都不敢再肖想了?
他第一次慌亂,而後發狠,這淨房內別的沒有,唯有刀類最多,他搶下一把小刀往自己臉上劃去,鮮血流出。伺候娘娘們的人豈能是面有瑕疵的?
大太監哆嗦着手指着他,斥他闖了大禍。
他不知何意,第二日傷口未好便被人帶進了私牢,聽說皇后娘娘感嘆了一句。
“既然不喜歡這張臉,那便廢了吧。”
燒傷的感覺太痛苦,以至於他到現在都不敢回想,只覺得一場大汗,醒來時人已躺着一處小院裡,院外桃李滿園。
見他清醒,婢女喚來主子,是個中年人,他道。
“小小年紀便對自己如此心狠,是個做大事的料,你來替我做事如何?”
他想否決,那人卻早早看出了他的想法,笑着問他。
“四公主身中奇毒,活不過十八,你不願意救她?”
說來又怎會不願意呢,明明就連靠近,他也是從一開始就豁出了這條命。
“我可以給你權勢給你金錢,讓你習武,成爲人上人,那個時候,想見四公主不過是一陣風的事情。”
想起這些前塵舊事,頭痛劇烈,他扶了把旁邊的大樹,而後挺直着背脊,頭也不回的朝來路走去。
他知道四公主後來回去找過他,也知道別人都言他身死,既然那個人已經死了,他李復行也就沒必要再讓公主知道他是誰了。
她要的繁華,他全都能捧到她面前,可惜來年等不及開春了,也不能陪她看滿城煙火。
落寞身影漸行漸遠,這廂四姑娘被謝雲接進屋子裡,她全身溼透,坐在木椅上,謝雲翻找出幾件合身的衣服遞到她的面前。
“四姑娘,你快將衣服換了,這天涼了,勿要風寒。”
“爲什麼?他口口聲聲說喜歡我,最後卻又告訴我,從始至終他一直都在利用我?”
四姑娘拉過謝雲的手腕,哭倒在她懷中,謝雲皺緊了眉頭,順着她的背部輕撫。
“四姑娘,我不知你發生了何事,但不論你是想一訴衷腸,還是想放聲大哭,都不應冷着身子。”
“你起來將這身衣裳換下,而後去牀榻裡暖暖身子,我去給你煮碗薑湯,等你收拾妥當了,我們再好生聊聊。”
“而且四姑娘你一向聰明,利用之詞,首先得你有能供人使用的點。”
言外之意無非是她沒權沒勢更沒錢,怎會有人利用她?
四姑娘噫了一聲,似乎被謝雲給戳醒了,她直起身子嚶嗚了一聲,將臉上的淚水抹去,接過衣裳。
“那你快去煮薑湯,我等你。”
謝雲點頭準備離去,四姑娘又可憐兮兮的小聲問道。
“有吃的嗎?光顧着和人吵架,餓死了。”
她的眼神像極了桃子,謝雲心軟了,揉了揉她的頭,眯着眼安撫道。
“我去下碗陽春麪,可巧我早就知道你要來,正等你呢。”
她笑着推門出去,留四姑娘一人在屋,四姑娘將門關好,換了衣裳,換衣的過程中,她也理清楚了,之前她只是一個將死之人,哪裡有什麼可以利用的?
那臭男人解了她身上的毒,又送她這送她那,被罵也不還嘴,怎麼越看越像是自己在利用他?
想明白了這點,她撲進了牀榻上,動靜嚇醒了桃子,桃子瞪着雙狗眼迷迷糊糊的從被窩裡探頭出來,剛一探頭,就被雙溫暖的手抱到半空中,而後被人親了一口。
桃子:???我被吃豆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