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說完這話, 心裡就已有數,以那人不可一世的性子,絕對是不會敲門而進, 果不其然, 快步走進來的是陸家的大公子, 他衣服微微有些凌亂, 氣喘吁吁, 想來是一得知這事便快馬加鞭趕來。
他對四姑娘點了點頭,上前細細打量起了謝雲,此刻的謝雲正陷入沉睡, 哪裡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陸瀾清在牀榻旁踱步, 最後他將謝雲抱了起來。
“你!”四姑娘出聲想要制止。
“她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陷入昏迷, 恐頭部受損, 我現在就帶她去找大夫,今夜打擾了公主休息, 實乃無心之舉。”
四姑娘見他語氣疏遠又客氣,她伸出阻攔的手垂了下來,朝前揮了揮。
“你…快去吧。”
“謝過公主。”
陸瀾清抱着謝雲大步朝外跑去,四姑娘看着二人的背影漸漸被黑暗吞沒,她方纔垂下肩膀坐到牀榻上, 閒下來時她才發覺身子冷得不像話, 手指顫顫抖抖的將披風拉緊, 妄想抵抗寒冷, 但冷意未減, 甚至於牙齒開始打顫。
久病成醫,尤其是對自己生的這病, 四姑娘是很清楚的,定然是剛剛被冷雨打溼了身子,逼得身體中的寒毒加重,她吃力的站起身,移到銅鏡處,姣好的臉上是一陣紅一陣白,她知自己的病情又反了。
四姑娘嘲弄的笑着躺回到牀榻上,看着帷裳發神,身體兩股溫度互相撕咬,其實就這樣結束自己的一生也並無不可,隨即又想到此處是謝雲的閨房,她擔心自己若死在此處,謝雲回來後會心生愧疚。動了動手腕,抓着薄毯坐了起來。
剛坐直身子,她便被眼前這人嚇到了,穿着黑衣,臉上那半邊鬼面具就這樣出現在自己眼前,不知這人是何時來的,像鬼魅一般,沒有任何聲響。
“我走之前說過什麼?”
男人陰冷到嘶啞的聲音像極了一條發怒的蛇,正吐着蛇信,四姑娘一貫是不怕他的,但以現在的狼狽,她也做不到忽視這人,冷哼一聲趕他走。
“這與你無關,滾吧。”
李復行不退反進,他已走到牀榻旁,與四姑娘只差一手臂的距離,他伸出右手擡起四姑娘的下巴,反問道。
“與我無關?你的性命是我吊着的,言何無關?與誰無關?”說完他便好似感慨一般接着說道。“算了,還是把你放在我的身邊更好。”
四姑娘還想爭辯,卻只覺脖頸一疼,整個人朝另一邊倒去,已然陷入了昏迷,李復行本不想做到這個地步….哎,他心中長嘆一聲,將四姑娘抱起攏進黑色的斗篷中,不像其他人一樣,可用溫軟形容,他好似抱着一塊寒冰,心底的憐惜更重。
而另一邊的謝雲根本猜不到事情竟會這樣發展,此刻她的身子倚在馬車內,到了陸府,便被陸瀾清抱着朝瀾煙閣裡跑去,大夫們早在陸瀾清回程時,就被人從牀上提拉着趕到了陸府。
而謝雲的魂魄卻如一縷輕煙,遊魂如斯,漂泊於街,她好似又站到了陰間的大門前,與上次不一樣的是,沒有人抓她,她順着其他孤魂往前面飄去,那漫長的隊伍前面是一穿着華服的女人,女人二十幾歲的年紀,正替衆鬼打着湯,見謝雲來了,她揮了揮手,將手上的大勺遞給了身旁的侍女。
謝雲不認識這人,但這人一上來就給了她一個擁抱。
“阿雲爲何如此愁苦,人生在世不稱意,十之八九。”
“因此纔有人寄望於來世,我本以爲你會如你之前所言,不再沉溺於痛苦之中,但見你現在的樣子,依然將我的死放在心上。”
“爲孃的死非你所致,你就算早去請大夫前來,也無用,因是時候到了,我的陽壽已盡,是以纔回到陰間,你也不是我親生所出,乃是我收養的一孤兒。你這第二世可莫要再鑽牛角尖,不然等你下來了,爲娘可不饒你。”
“娘…孃親?”
謝雲定眼細看,果然是年輕了好幾歲的孟娘,她心中藏着的內疚之情如海浪涌起,卻又在看見孟孃的面容時,漸漸沉緩下來。
“孃親,當真不怪我?”
“爲何怪你?難道我生了病,自己卻不清楚嗎?時候到了,該走了而已,你現在做得很好,希望待你壽終正寢時,會覺得這輩子沒有可遺憾的事,你瞧這排隊等着喝湯的人何其多也?爲何呢?無非是想忘記上輩子悔恨的事。”
謝雲看着孟孃的臉,她知道對於自己來說,那份濃重的愧疚此刻似乎減輕了不少。
“我知道了,孃親。”
“丫頭,丫頭。”
她還在與孟娘談論,就聽有一男聲由遠及近傳來,這人的聲音有些熟悉,可怎麼也想不起這人是誰,倒是孟娘在旁樂呵呵的笑了笑。
“有人來尋你了,去吧。”
去哪裡?謝雲還想發問,就見孟娘右袖一揮,她下意識的閉眼,再睜眼時,只覺得頭疼欲裂,緩慢的睜開眼睛,入眼的先是昏黃的燭光,再是那人微笑着的臉頰,這裡的一切都那麼陌生,看來不是自己的閨房,那我現在又是在哪裡呢?
她不動聲色的坐起身子,陸瀾清伸手想要扶她,卻被她小心的躲開了。
“這裡?”
“這裡是陸家,你之前從屋頂摔下來了,我擔心你的頭部會有損傷,所以特地將你接過來了。”
分明是擔憂他人的話,在謝雲此處聽來,又多了幾分別樣的味道。
“你派人監視我?”
窗外仍是黑夜,四姑娘並不知曉陸瀾清所住何處,若當真是要找人,也只會將她送到醫館,斷沒有送來此處的道理,那麼只有可能是這人主動前來。
此時燭火通明,見得陸瀾清臉色難看,藏在黑暗處的半邊臉上,笑容微滯,隨後又恢復到吊兒郎當的模樣,翹着二郎腿坐回到木椅上。
“你很聰明。”
“那麼你之前一直說的喜歡我,是因爲我的身上有利可圖?”
這話猶如一盆冷水將陸瀾清的擔心全給潑滅,他漠然的垂下眼眸,輕聲道。
“原來在你心中,我一直都是在利用你?”
謝雲張張嘴,就聽這人輕笑幾聲。
“你一個農家女有什麼可以讓我貪圖的”他站起身,似乎還有些意難平,他走到謝雲的面前,低下頭看着謝雲的下巴問道。“喜歡你真的有這麼讓人難以接受嗎?”
“好好休息吧。”
隨着最後一聲話落,男子身影已消失在屋內,他將門拉好,謝雲坐在牀上發神,唯有一屋燭光。她當然知道自己對於他而言無利可圖,可惜這個人藏得太深,她可不敢混進這趟死水裡。
如果說陸瀾清有能力派人監視着她,也就是說他並不像他表面上那樣單純以及只寄情于山水,也是,身爲陸家的大公子,若是沒有些手段怎得坐得安穩。
十五歲的少女暗歎一聲,縮進薄毯中,看來以後更要和人拉遠距離,那次春宴上曾遇見過的事,也成了她夢中一景,她還是正常的老死更好。
牀榻上的女子因今日勞心費神太多,已然進入了夢鄉,而那個被她劃爲洪水猛獸的男人則拿出墨筆,練起字體來,他心不靜,筆下的字便醜了幾分,末了,他將筆擱置好,臨窗看天。
“遇見不對勁便連忙把頭縮進龜殼裡,我到底是爲什麼喜歡上你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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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暴雨傾盆,雷電閃爍,震得這一處的安寧盡失,李復行冷漠的神情掩藏在車簾之內,身邊酣睡之人正是四姑娘,她因受毒素的影響,身體似泡在萬年冰湖之中,幸有李復行用內力將她體內的毒素壓住。
沒有多久了,若還不能服藥,她必死無疑。
李復行取下半邊鬼面具,溫柔的伸手替四姑娘理了理前額的碎髮,可與溫柔相對的是他臉上燒傷的疤痕,蜿蜒如蜈蚣,令人不寒而慄,幸好他的心上人正沉睡着,無人來看。
馬車一路狂奔,往紅樓的方向趕去,到達紅樓時,天已全黑,今日暴雨來襲,紅樓裡的生意並不是很好,他戴好面具,將人抱下從暗道中走回到紅樓二樓的一房間內,進門後,先是將人小心的放在牀榻之上。
“二主子,大主子來了。”
敲門聲響起,有人小心的彙報着,李復行又看了眼四姑娘,他正好要找主子拿藥,可今日暴雨,主子不應該會出門的。
“嗯。”
他短促的迴應了一聲,將斗篷取下掛到一旁的架子上,而後出門跟着來人朝紅樓最靠裡面的房間走去,敲門得了屋內人的迴應,他方纔低着頭走了進去。
一襲白衣的男子正憑欄而坐,他右手拿着酒壺,恣意瀟灑,望着窗外無星無月的黑幕,反而是笑出了聲,他似在調侃。
“我當年救你可不是想讓你給我演出一場愛恨難捨的戲曲。”
“奴才省得。”
一向高高在上的李復行此刻躬腰應聲,有些許不搭,但那前面坐着的男子早已習慣,他這時扭過身來,眉目細彎如柳枝又如新月,右側眉尾一顆小如粉末的紅痣,替她原本豔麗的面容上再添幾分風情,不似男子。
“拿去吧。”她將藥朝李復行扔去,“這是最後一味藥,她的毒便能全解。”
“主子大計是不是能成了?”
“李復行,你說愛情真的能讓人失智嗎?”那男子沒有回他的話,反而是又將問題拋給了他。
“奴才不知,奴才雖甘願爲四公主赴湯蹈火,但也不會如四歲孩童一般不知孰重孰輕。”
“當然,還得多謝主子仁慈,肯賜藥給她。”
那人定眼看了他許久,安靜的臉上不見喜色,空了的酒壺在她手上晃盪,她在沉思,也在糾結,許是想通了。
“既然是你的軟肋,那當然得好好留着,按計劃行事吧,三皇子馬上就要回來了,等你死後,我會給四公主一世繁華,讓她去做所有她想做的事。”
“奴才明白了。”
李復行起身準備離去,身後那人卻又開口問道。
“這樣的愛猶如飛蛾撲火,你不該這麼蠢的。”
“罷了,若她不喜那金絲鞭,你再去給她尋一個其他的吧。”
“能讓她有所念想的,不然,俗人忘性大,待你死後,她可能也就將你忘記了。”
“多謝主子提醒,奴才….明白了。”
今夜風大雨大如深林中的困獸,嘶吼着卻無人知曉,那襲黑衣明明是讓人心生恐懼的,此刻卻惹人注目憐惜。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惟願相隨無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