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時值正午二刻許,可應着二月裡的朔風,又兼着一衆兵丁滿面肅殺地圍着法場,任誰都不由自主得把脖子縮了縮。場中當間已然跪着兩名死囚,臉色灰白,口內塞了麻核,身上不住地簌簌發抖,犯由牌子早被呈了監斬官處,死囚髮辮被出紅差的劊子手拎着,只等監斬官一聲令下。臺上坐的監斬官正是時任左都御史的徐元夢,約莫着時辰差不多,徐元夢看了看日頭,目光在那兩名死囚身上一轉,又往臺下左首處跪着的那人瞧了一眼,那人被九條鐵鏈拘着,佝僂着身子,眼神早已渙散,雖是活着,可看上去卻是丁點生氣皆無。徐元夢不由面上露出些憐憫之色,又輕輕嘆息了一聲,開口道:“朱都納,着你免死,已是皇恩浩蕩,如今,誒……”稍一頓,提起面前的筆,沾了硃砂,往犯由牌子上勾了,往下一擲。看到牌子落地,劊子手便將死囚髮辮向前一拽,立時便手起刀落,人首分離,血如泉涌一般噴射而出,登時濺了四處。此時,劊子手將兩名人犯的首級提起示衆,臺下所跪那人才似醒轉過來一般,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兒啊!”
四周裡圍觀的人羣本就多是在京官員,之前何曾見過如此驚心場面,此時見行刑畢,便如蒙大赦一般,紛紛作鳥獸散。戶部筆帖士鄂彌達先前站的離行刑臺比較近,北風一吹,一股血腥之氣撲鼻而來,不由得眉頭一皺,晨間入腹的吃食幾欲嘔將而出,慌忙之間伏下身子,以袖掩住了口鼻。這時,只覺肩上被人輕拍了一下,緊接着,一隻戴着翡翠扳指的手將一瓶鼻菸遞將過來,鄂彌達感激之餘匆匆沾了些鼻菸聞了,這纔算壓住了胃裡不停翻騰的嫌惡之感。擡頭一看,卻是熟人十哥,當下稍帶些赧色,笑道:“今兒出門必是沒瞧黃曆,如今這副窩囊模樣,讓十爺笑話了。”十哥將鼻菸壺收了入懷,一面笑道:“咱們相識也有年頭了罷,如今卻說這些個生分話。走走走,兄弟我做東,去前門的王記酒鋪,那兒的佛手露配馬蓮肉現時節用最美不過。”言罷,攬了他便往前行。十哥與鄂彌達是舊識,目下在皇十五子門下,擔着上駟院的職份,又兼着銅採買這一肥得流油的差使,平素裡巴結他的人自然不少。鄂彌達是皇十六子胤祿的門人,因着任事勤力,由胤祿爲他出面謀了這一個戶部的差事。雖說公事上兩人全不相干,但下了職,隔三岔五還得回本主處當差,兼着兩位皇子是一母同胞,一來二去,兩人自然沒少親近。
在王記酒鋪的二樓角落內兩人尋了個安靜的所在,叫了醬肉丁燒賣,馬蓮肉,玫瑰棗,炸三角幾樣吃食,又要了兩角佛手露。十哥爲鄂彌達滿上了酒盅,又爲自己倒了一杯,這才笑道:“走一個,先給兄弟你壓壓驚。”鄂彌達接過,飲了一滿杯,道:“我倒不是自己爲自己找補,咱們是旗人,祖上哪一個不是陣前死人堆滾過的,甚麼時候怕了這丁點血?我是…,咳,想想那朱都訥一門,也忒慘了些,心有不忍呵。”十哥四下裡稍一望,見並無人注意他兩個,卻還是壓低了聲兒道:“立儲這攤子事,是他一個革職的侍郎可以摻和的?如今兒子女婿掉腦袋,自己也落了這下場,照我說,他是自作孽!”“唔?”鄂彌達是頭一次與聞這些子陰私,當即心中一凜“聽老兄的意思,這樁事情另有內情?”“誰說不是呢,”十哥於盤中揀了一塊馬蓮肉放在嘴裡細細地嚼着,語中更透了些神秘,道:“兄弟你想想,雖說朱都訥以往與‘那位’有掛連,可單憑他以往任兵部侍郎與‘那位’那點子過往,便鐵了心要保‘那位’,換了是我,定然是不信的。”鄂彌達品着十哥話中的滋味,稍有片刻,方點了點頭,道:“這話兒說得在理。朱天保這一封保奏,細想之下便知道不是他的首尾,更何況主子何等聖明燭照?他不過纔出來當差,哪兒便聽說那麼多二爺的功德。果不其然,三木之下便咬出了他家阿瑪。想那朱都訥,也是看了王掞,陳嘉猷他們建議立儲才起了這心思?”十哥淡淡一笑,道:“王、陳兩位,都是之前那位的師傅,這是全了師徒的情分。即便有這層意思,他們也都不敢抖明瞭保那位。爲什麼,他們瞧得清楚,這是主子爺的家事,論得着外人說三道四麼。再者說了,這滿朝的文武,倒有幾個還看好那位爺的?旁人保‘那位’,圖得是什麼,將來滿門富貴罷了。”“是呵,朱都訥約是想就着這事一搏,若是運道對了,難說被他博出一個大學士來,富貴險中求呵…。”“唔…”十哥面上浮起些嘲弄之色,“只可惜,他不過被人當了出頭鳥而已…”“嘶”鄂彌達輕輕吸了一口涼氣“你是說,朱都訥是被其他人攛掇,這才讓他兒子朱天保上奏的?”十哥又飲了一杯,悠悠道:“朱都訥那兩個女婿,戴保、常賚,與七十(時任正紅旗都統,胤禟的岳丈)關係可是不一般。有這一層關係,這事能簡單的了?”“這…,九爺的人爲什麼要攛掇朱都訥保奏廢太子?難道…”鄂彌達似乎想到什麼,說到一半突然閉上了嘴。“誒,你也想到了不是?無非是看着朱都訥滿腔子要往上爬的心思,通過他讓那位永遠翻不得身罷了。現而今主子爺最忌諱什麼,一則八爺,一則就是那位。這麼一來,只怕主子必會疑心保奏之事是那位的託請,那位再也別想有出頭之日了。”鄂彌達應和地點點頭,道:“老兄看得通透,如今這些爺的動靜是愈發的大了,還好咱們自家主子都沒沾上這些,否則,只怕咱們哥倆的日子也得過到了頭。遠的不提,三爺門下的孟光祖不就是個眼門前的例子?”十哥聞聽孟氏之名,不由大笑道:“這就是個棒槌,虧得三爺重用他,他卻明打明地打着三爺的旗號問督撫們索要銀子,不是生把三爺往坑裡面帶?累得一起子督撫也吃了瓜落兒。那些地方大員貼上毛比猴都精,憑着這事,還有誰願意給三爺站腳助威的?這種連累主子的奴才,就該殺!”鄂彌達也是莞爾,道:“不過三爺聖眷頗隆,瞧着邸報的意思,連皇上都在想着轍兒地把三爺摘出去。只不過,這位三爺,書確實讀得夠多的,雖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可這怎麼有法,怕是三爺在書裡是找不出來了。”此言一出,兩人對視而笑,推杯換盞好好消磨了一番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