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子已歷午時,沿途所經直隸、江蘇、浙江、四川、陝西、山西、湖廣、貴州、雲南等各省慶祝界,迎駕之處所設彩坊、經壇、重樓等迤邐夾道,一路下來,曲折參差綿延數裡,且俱都別處心裁,實在蔚爲壯觀。鑾駕儀仗方過長蘆商人於慈獻寺所設的慶祝皇棚,胤禛顧不得汗透重衣、腿痠腳軟,心頭默算着似乎已經行程過半,將近內城城垣,忙招手令寶柱近前道,“你上前頭看看去,還有沒有迎駕的耆老是皇上點名要見的?”胤禛吩咐完這一句,轉腳就要去見打後頭趕着迎上來的隆科多,被寶柱急扯住回了句,“奴才去巡過一遍,到方纔那個彩廊過去,雲南等六省慶祝界就算過了,前頭接着就是廣通寺、真武廟,五旗諸王並巡捕三營迎駕處,再前邊就進西直門了,才先頭嵩相讓奴才轉告四爺,他現與吏部尚書富寧安大人在一處,再往前走,各部官員和士民的慶賀榜文都已在內城街口張貼上了……”
“知道了。”胤禛一頷首,在道旁站下步子,又望了眼前頭的煌煌儀仗,街口兩側的花檻燈牆繽紛浩鬧,長長吁出一口氣,一時間着實覺得體乏氣虛。他昨兒已是後半夜才宿在自家圓明園中,到今日晨間交醜即起,草草用了碗小米粥,就趕赴暢春園落實關防並武備序次,經了這一晌午的奔走折騰,早餓的頭昏眼花,寶柱看在眼裡,又不敢真勸的實在,說他一句不知愛惜,可這會子見他又要擡步往後去,再顧不得許多便趕忙攔下勸道,“後頭有隆軍門在,也不致關防鬆懈,聖駕行進的慢,要麼四爺先往前頭去歇歇?總落在皇上後頭,緊追慢趕的也耽誤事兒,況且嵩相還在前頭等着四爺呢……”
胤禛朝後看了一時,點了點頭,“也好,上隆科多他們家的彩坊前等着去。”寶柱面上一喜,當即“嗻”地應了一聲,又趕緊吩咐身邊一侍衛,讓往後頭隆科多處知會去了。由寶柱照應着,兩人快步行前,也不知過了多少處戲臺榜棚,轉過街口,西直門城門已是遙遙在望,面前一座市民所建的大彩坊,正中書“共樂堯天”四字出現在二人眼前,胤禛停下步子,方稱讚一句“筆意灑然疏落”,就見寶柱指着前方南面幾座綿延的彩坊,笑嘻嘻地道,“主子可看見前頭那一處‘天子萬壽’了?過那一處彩坊往東,有處‘萬年景福’,‘天子萬壽’後過石橋,還有座過街大彩坊,名曰‘普天同慶’。‘普天同慶’後就是西直門了,三座過街彩坊連成一座,名曰‘萬國來朝’。”
“哦?這些都是佟家的?”一路上胤禛都不及仔細欣賞,這會子細細一瞧,眼前的彩坊俱都是用上好的織錦底料裝飾而成,上頭所繡的花式紋案也都顯着精緻非常,蘇、杭、京、蜀四樣久負盛名的繡藝各爭妖嬈,饒是知道佟家家資豐厚,見及此胤禛仍是頗覺意外。“前頭過來時,城門前一小校告訴奴才說,這後頭三處皆是他們步軍統領隆軍門所建,”寶柱只顧着嘖嘖稱奇,倒未曾留意胤禛的面色,待二人慢步到了御道居中的‘天子萬壽’彩坊側,寶柱早早令侍衛尋了個石墩來,扶着胤禛坐下,才見着他面上似有異樣,心知依着胤禛性子,必是嫌這般糜費太過了,便揀着言語道了兩句,“隆軍門這回到底是顯出大手筆來了,不過爲着皇上萬壽,各處都是如此,皇上也並不怪罪。早前皇上過李榮保大人的慶祝龍棚時,不還有興致上他的通慧寺經壇一瞧了麼,左右都是如此,也顯着普天同慶四海昇平的意思。”
胤禛側首看他一眼,着實也是累的,便懶得再同他分說,只虛指了指前邊兒,道,“放你上前頭去看,就沒瞧見更好的?”寶柱略一想,“更好的?呃,主子猜的真,崇壽寺門前就有十四爺搭的兩座過街彩坊,華麗倒不顯,不過前頭就是那個‘祝堯歌舜’的五重大彩臺,六丈多高,上頭三層是演劇彩臺,崑曲兒唱的是極好,看顏色也都是南邊來的戲子,下頭是放生彩臺,備着幾十籠飛鳥待皇上駕臨時放出,重檐斗拱的規制與前頭直撫趙大人的那座‘日華雲爛’寶閣相近,奴才看這前頭一里之內的彩臺皆比不上。”
胤禛聞言,一壁眼風掃着西直門城樓,一壁略皺了皺眉,‘嗤’得一聲不屑,打鼻腔裡冷哼出聲來,“他倒能取巧,他哪兒來的這麼些銀子?必又是得了人實惠罷!”寶柱聽着有些莫名,又一想,方覷着胤禛神色,遲疑道,“十四爺那兩座彩坊許要不了多少銀子,不過是碰巧挨着那大彩臺,地界兒好,回頭皇上自然能記得,再王大人(王原祁)奉旨繪萬壽盛典圖,總要收進去的……”
胤禛聽出弦外之音,擡手作勢就要打,“混帳奴才,你道你家主子是存了小意兒眼熱自己兄弟?”唬的寶柱忙垂手退後,小聲兒連道,“奴才不敢!”胤禛瞧了他,一拂袖上褶子,半是無奈地斥道,“我是爲了他想!照你描繪的那樣兒,他纔多點兒家底,慢說是蓋出幢彩臺來,就掏銀子把崑曲兒戲子從江南請來都不夠,隨意想想也知道,這還不都是老八老九攛掇着出的餿主意!他以爲這點小心思能瞞過了皇阿瑪去?”
“主子真有先知了啊。”寶柱原不敏於這些揣摩,又素來奉胤禛之言爲圭臬的,聽了這話如蒙大赦,乘機奉承了句,不想倒教胤禛板起臉接口的話一噎,“知道什麼?”寶柱這就又乍着手搓了兩搓,尷尬一指頭頂彩坊道,“呃,知道家裡老子兒子若是個花錢的主兒,兄弟間必然盡着掏銀子撐一處顏面,主子且不用掐指一算,就知這一處好景象,帶着奴才上這兒候駕來了。”這不倫不類的話,胤禛知道寶柱純是情急之下掰扯出來的,正想罵他兩句不學無術的話,再又一深想,那‘老子兒子’的話倒令他自個兒覺出旁的味兒來了,當下覺着好笑,“你這張嘴是越來越混了,你當爺是算命先生不成?”
寶柱一眼瞅着胤禛並無怒意的臉,忙着厚顏擺手道,“呃,不不,爺日日同文覺師傅參禪,應是當世佛纔對。”胤禛‘噗哧’一下沒忍住,痛笑了出來,望着寶柱笑罵道,“哪學的這麼些糊塗歪理,說出去沒的給爺丟人。甭說嘴了,快上前頭去尋馬大人,問問內務府包衣三旗參領、佐領些人都預備在哪兒了,還有再備着問問,太監們接駕的龍牌、儀仗都妥當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