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臘月的天裡,屋子裡卻並不怎麼顯暖意,地龍也沒燒,不過是屋子四角架着這個銅盆,就合着滿屋子的藥味,胤禛也還能嗅出幾分炭火味兒來。只見胤祥穿着一身素錦緞面的絮衣,無力地歪躺在靠墊上,額上因新發顯得零亂,一手還撫在腿上,這會子顯然是已經聽到動靜,掙扎就要微微坐起,待看見胤禛卻又一時愣住了,上下脣囁嚅着只說不出話來,胤禛四下裡望望,一眼便瞧見腳踏旁還未來得及收拾的藥碗,同被褥上的一灘污跡,大是心痛,再也顧不得旁的,氣急道,“出了什麼大不了的事,你要這樣,內務府的奴才慢待你,你同我說便是。你這是要學誰,永壽宮(時良妃衛氏居永壽宮)那位麼!”“四哥?”胤禛喉頭咕咚了一聲,半啞着艱難應了句,伸出手復又在膝上輕輕撫着,黯然半晌,方纔輕聲道,“多承四哥幫襯,我如何敢自戕,自絕於君父兄長……”
胤禛說了聲‘身子骨已然這樣了,架不住你這麼折騰’,就忙按住他,又自拉了把椅子坐近炕前,隨手取下帽子擱在桌子上,“你聽說了?”胤祥點點頭,胤禛微嘆了口氣,“我也是才第二日得的信兒,後去額娘處請安,才知道外邊傳的這些信兒,我知她素來心高,卻不想竟是這般,倒不知老八當作何想了。”胤禛搖搖頭,低頭掃一眼,方看見胤祥擱在膝上微抖的手,也不自覺傷了心,沉沉道,“疼的緊?我也不費心再同你掰扯什麼了,當勸你的,我前番也都勸了,你如今這樣茶飯不思,水米不進,成日間盡是胡思亂想,徹夜不眠,是要做神仙還是學她?”
“我……”胤祥脣上幾道皸裂,乍動一動,也要牽起細微的疼痛不適來,身子本就極弱,晨間歇到晌午又未進食,此刻胃中一翻攪,又將昨兒夜裡藥汁子的苦澀涌地滿心滿口都是,一手襯着胸口猛咳了一陣,一手擋了憂心起身的胤禛,極力平和着氣息道,“我如今滿腦子混沌昏聵,亦不知自己做的是什麼,倒是苦了兆佳氏,自打皇阿瑪將她指給我,便無一日好光景,倘我哪一日,呃,煩勞四哥您……”言意愈發不詳,胤禛也愈發心焦,揹着手急速轉了一圈,氣極之下,指着胤祥斷然斥道,“你混帳!這樣的話也是好渾說的?你這麼嘔氣,真格兒的是要背棄祖宗天地,負恩絕義?”
“四哥這樣兒,似極了皇阿瑪……弟弟不過自覺不起罷了,預作些安排總無錯的。”胤祥勉強一笑,望着呆立當場,眼眶發紅的胤禛,強打起精神應道,“‘積鬱成疾’四字,往日只在書中見過,不想竟真個有親歷的時候。我並非是着意嘔氣,皇阿瑪賜我這一身血肉,二十多年教養,爲人臣子,如何敢怨,如何能怨?可但凡心裡要存了事兒,任是昏醒兩處,也都是食不甘味,永夜難眠,半點不由人的……”這幾日,胤祥每每想起前事來,便將這些年種種事故,統統串成結、擰成繩,來來回回歷歷在目,胸口也如堵着塊巨石般,搬不走、砸不碎、說不得、想不得,一念既起,萬念俱灰,便如同將人揉碎了在那刀尖兒上輾轉磋磨,傷口粘合起又再強撕開。昏睡中,夢見昔日隨扈伴駕,三秋桂子,流雲迎送,又得放蹄於四野,馳騁於疆場,聖意矜念時,是何等的風流燦爛,寄暢心懷。醒轉過來,便是萬事成空,目光只是呆着,直愣愣地望着榻前帳幔,憑任光陰流逝,日夜蹉跎,切切追憶着那夢中的雄關在望,揚鞭可及,只待再能昏睡過去,避開這清醒的實處。又兼腿上疼痛,病勢沉重下,藥石自難醫心病,鬱結在心以致臟腑不調,故而屢屢作嘔,然他只想連腔子裡的心都嘔出來,好教他的皇阿瑪知道,他的十三兒——想到揪心痛處,胤祥又是無聲地滿面潸然;牽起百轉愁腸,身子更是蜷弓成一團挨在炕沿上,捂着心口直咳得聲嘶氣短,岔氣難捱。胤禛急忙躬身來扶,胤祥只是連着擺了擺手,忍着咳止住了他道,“罷了,聖心既定,亦不論我是何等樣人罷。這些盡是我自個兒作的,沒有旁人的干係。”
“你倒叫我說你什麼好呢!”一時間,胤禛勸亦不是、責亦不是,旁的都顧不及,惟對胤祥的病況憂心不已,眼瞧着胤祥單默着更沒兩三句言語,滿腹心重的意味,滿頭滿臉的盡是虛汗,胤禛盯着胤祥一時,想了想道,“明日進園子,我再同皇阿瑪說上一說。”這短短一句,驚得胤祥不淺,當下煞白的臉色更是變的青白交替,一把扯住胤禛,“四哥你做什麼!”
胤禛拍了拍胤祥的手,嘆道,“我是想着,半月前皇阿瑪召了馬齊入覲,李光地又從皇阿瑪處討得道恩旨赦免方苞——”“方苞?”胤祥皺了皺眉。胤禛點點頭,邊道,“便是那個桐城文才,因南案入獄,我在刑部,方知其事。日前李光地入園伴駕,皇阿瑪嘆說汪霦死後,詞臣中無人能爲古文矣。李光地藉機進言,說是必尋班馬韓柳一類,急切中恐不得其人,倘是汪霦一類,方苞詞才必勝之有過,皇阿瑪便即行下旨赦免,命於明春入值班蒙養齋修書。”說罷,倒了杯溫水與他,“馬齊舊事如何,你當知曉的,如今爲這等斷了謀逆案的人都有起復、委任之餘地,我亦可以在皇阿瑪面前爲你分說一二。”
聞言,胤祥眼中閃現出一瞬希冀的目光,繼而又被黯淡所取代,也不接那茬,儘管病中無力,他拽住胤禛的手還是緊了緊,“四哥萬別去說,不能再累了你。旁人或有可逭,我卻是見罪皇阿瑪已極了……”迎着胤禛不解的目光,胤祥指了指屋子另一側的書案,胤禛詫異的起身去看,案上正是一部攤開了的《資治通鑑》第二十二卷,映入眼簾的一篇乃是漢武帝時巫蠱案中,令狐茂爲戾太子劉據所上之疏:
“臣聞父者猶天,母者猶地,子猶萬物也,故天平,地安,物乃茂成;父慈,母愛,子乃孝順。今皇太子爲漢適嗣,承萬世之業,體祖宗之重,親則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閭閻之隸臣耳;陛下顯而用之,銜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飾奸詐,羣邪錯繆,是以親戚之路鬲塞而不通。太子進則不得見上,退則困於亂臣,獨冤結而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殺充,恐懼逋逃,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臣竊以爲無邪心。《詩》曰:‘營營青蠅,止於籓。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往者江充讒殺趙太子,天下莫不聞。陛下不省察,深過太子,發盛怒,舉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將。智者不敢言,辯士不敢說,臣竊痛之!唯陛下寬心慰意,少察所親,毋患太子之非,亟罷甲兵,無令太子久亡!臣不勝惓惓,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宮下!”
“你……”字字見血,句句誅心,將天家隱暗莫不道盡,胤禛看罷大驚,轉過頭來正要問他,便見胤祥苦笑着答道,“四哥縱然不問,我亦是知道的,只是不欲提及罷了。帳殿夜警之後,皇阿瑪訊問於我,問及如何與**同謀逆,我對皇阿瑪說的,有類此篇。太子儲君,呵,二哥他既承祧宗業,一俟受命之始,豈非便待罪建章了麼?”
“你糊塗呵!”直到此刻,胤禛方纔知曉內中隱情,不由跺腳急道,“非常之時,皇阿瑪面前你怎可如此直說!”這廂胤祥卻是慘然一笑,“未遭變故之前,我向以赤誠之心自詡,不愧天地,誠孝君父。是以想着在阿瑪面前,做兒子的以一片赤子之心相待,縱有頂撞之嫌,總不爲過,如今看來,卻是我不知進退,自矜太甚……咳咳咳咳……再累了四哥,叫我如何自處啊?咳咳咳咳……我確也不知,真見了皇阿瑪我又會應些什麼,不應些什麼……”
“你少說話,再不成,我要請劉太醫過來……”胤禛心中翻覆的異常厲害,一面制止着胤祥,一面喊了張瑞進來去請太醫,到嘴一句‘內務府才遞的旨意,皇阿瑪叫免了今後的毓慶宮之稱,只做大阿哥、二阿哥看守處’也嚥了回去,生怕又激出他什麼心思來。這廂胤祥只是躺回了枕上,神思忽又恍惚了些,兀自虛聲兒執拗道,“過與非過,想不明白,不敢再想,有些話我定說不出口的,哪承望要皇阿瑪如何寬宥於我?四哥莫去,能得四哥一人聽我言講這些,已是我的福分了……”胤禛只覺自己呼吸都重濁了起來,頷首算是應下,擡頭望一眼那捲書,百般滋味在心頭。
這麼兄弟二人陪坐了一晌,直到晚間,眼見着胤祥又昏睡過去,才仔細問過了太醫,叮囑了幾句離去。步出府門,教寒風一呲,胤禛一顆心瞬時如墜深淵,擡頭一望,天邊的殘月也漸漸被雲翳籠罩起來,嵌入暗夜之中,光彩頓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