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房值房裡,只餘了揆敘與年羹堯兩人。康熙不日抵京,經筵的侍講排值,少不得又要重新做一番輪選,藉着此事,揆敘特特留了年羹堯最末。這會兒,揆敘一改對先頭幾人的肅色,不僅一臉的溫煦笑意,還讓年羹堯坐了他側旁,道:“主子本是愛才之人,亮工又是青俊之士,今番選了御前,前程實不可限量啊。高江村那異數自不去說他,單是這由翰林而入館閣,便也是本朝的成例。”
聽了揆敘的話,年羹堯有些個把不準脈,只是謙道:“羹堯後進,資歷甚爲淺薄,往日有錯處不周,也全賴老大人指點,便是如此,也難望前輩項背,如今這侍奉御前,羹堯頭一樁慮的便是所學不精,怠慢了差使,怎麼敢去望着那些?”這麼些年的正牌子翰林做下來,年羹堯言語之間,已經頗顯仕宦風範。
自打康熙四十三年同揆敘結了姻親,揆敘對自己便是另眼相待,納蘭氏早亡,也是讓人唏噓,誰想揆敘又忙不迭的張羅了另一門覺羅氏的親事,先是散館朝考取了優異,這兩年又連着派授了兩年四川、廣東鄉試的正考官,未及而立之年,便在翰林中聲名大彰,年羹堯本也自矜才學出衆,揆敘雖諸般示好,拉攏的意味盡顯,但他還是對這位親家兼正管的助力,存了些感念之情的。只是今兒這話聽來,好生教人犯起思量,以閣臣寄許自己,委實太過,可這又爲的哪般?
揆敘只是一笑,全然是一副長者的語調:“亮工妄自菲薄了。同榜進士之中,屬你進益最快,短短三四年下來,就做到這侍講學士的位置,不單你那些同年,就連老夫,也都要自愧不如嘍。”揆敘呵呵笑罷,才轉正了兩分容色,悠悠道,“老夫說給你的,可不全是看在爲國掄才,老夫與你,究竟是擱着一層親面兒,呵呵……你看,前頭歿了的青嶽(熊賜履字)、敦復(張英字),主子降旨厚恤,數十年來情分非常,哪一個不是這麼着過來,進而登閣拜相的?你身上擔着軍功,且是正途的科班出身,就不是尋常可比的,又是皇上早年贊過的人,若是再肯用些心,將來進職內閣,侍從數年之後,放出去就是一省封疆,前程便在眼前,老夫這話說錯了?”
一席話,說的字字在理,年羹堯文武俱有所成,聽了揆敘這一番功名的撩撥,自然也是怦然心動,當下謝過。但轉念回味下來,那個‘用心’卻是含義頗深,雖說揆敘的意思明白了,可四阿哥這個正主兒,是不能不顧及的,料着揆敘今兒這一遭,總還有旁的意味,斟酌好字句,遂道:“羹堯前些年雖露着些小才,終究是少年心性,成了些微末之功,也是四爺擡舉,並沒什麼本事,這往後……還要承大人的提點。”
年羹堯這話說的端得是滴水不漏,或是心念舊主,或是往揆敘這裡靠,怎麼體會都成,說罷,端然撫膝坐着,望向揆敘。揆敘自年羹堯目中瞧出兩分誠懇,便是拈鬚而笑:“經筵講的是義理學問,透着的可是經世之務,老夫想來,亮工當不是立志修書罷?”揆敘話鋒一轉,不經意道:“論到這個,呵呵,近些時候兒,季友(王鴻緒字)的《佩文韻府》可是慢了下來……不過,皇上也當未必有念着修書的空閒兒,朝務繁冗,但凡能理順當了,辦妥貼了,皇上都愛着那份兒才學賢德……”這後頭的賢德,可是扯到八阿哥身上了,年羹堯不禁這麼想着。
打值房出來,年羹堯一路念着揆敘之言,撫着朝珠一面心不自安,一面又對崇文門那邊兒存了希冀,不自覺已到午門。京裡的關於廢太子的傳言早已四散,八阿哥門前的車水馬龍,碰上的太子素日親信,一個個的臉上都是不自然,這都讓年羹堯在暗暗納罕之際,也由不得他不信,思度再三,終還是遣人備了一份禮,往八貝勒府送去了拜帖。
不過小半個時辰,門子送來一張稟帖,只短短几字,卻將年羹堯生生驚出一身冷汗:“弘暉歿了?”想及剛送出的拜帖,當下心中便生出悔意。原說良禽擇木而棲,尋思着轉換門庭倒是沒什麼,可是湊在了小主子殤這個當口上,卻是極不妥當。先且不論四爺那邊,就只八爺也必然會對自己……。年羹堯懊惱之餘,急急尋人去追拜帖,卻哪裡還能追得回來?無奈下只得暗自嘆了口氣,尋了一聲皁青服色穿了,去了帽上裝飾,往四貝勒府而來。
乾清門外。胤褆縱是心氣兒再不順,還是得規矩地候着傳見。這回京不過三兩日,胤褆幾乎要氣炸了肺,自己個兒上上下下忙得腳不點地的不說,還樁樁件件的添堵,這都叫什麼事兒?老八那個白眼兒狼,往日怎地就沒瞧出來,這些日子盡見着張狂了,言裡言外的竟還有要自己奉他爲主的意思,哼,要不是自己弄倒了太子,儲君人選也能教他輪上?就他那寒賤的身份,且等着罷。還有阿祿(直郡王府長史)那個飯桶,張明德的事兒就不能照應乾淨些,還落了把柄給老八去!
說來還是前頭太過操切,若是能稍緩上一緩,也不至於就這麼平白的失了機會,空忙活一場不算,在皇阿瑪跟前兒還落不着個好兒。想到這裡,胤褆心裡是且悔且嘆,又越發的不平,本就連帶着對胤礽平添了不少恨意,可巧又有今兒的事,胤褆不由得暗自生恨,挑了脣角。
不一時,東暖閣宣見,胤褆打了袖子,正要行跪見禮,就見康熙擺了擺手:“給他看過了?”胤褆偷眼瞧過,看不清皇父神色,話裡亦辯不得喜怒,因了前鑑,好生琢磨了一發才道:“回皇阿瑪的話,兒臣奉旨去過上駟院,二阿哥看過告天文書,回說‘我的皇太子是皇阿瑪給的,要廢就廢,只免了告天罷。’二阿哥旁的也沒提什麼,只說了這幾句,讓兒臣代奏……”說到末了,胤褆刻意低了聲氣,而於胤礽當時的頹然沮喪,因他奚落逼迫之下才回說的這幾句,他卻是半個字也沒提。
默然半晌,康熙卻並未如胤褆所料的一般光火,只是撂下了手裡的摺子,冷哼一聲:“他的話都不成話,朕既爲君,受天承命,豈有這樣大事可以不告得的麼?朕就這話,說給他知道。胤礽一派胡言,俟後其言語,你們都不必來奏。”康熙話裡透着疲憊,沒一刻功夫,便命胤褆跪安了。這淡淡之辭讓胤褆頗爲失望,還指着皇父能就此發作一通,藉着傳旨的差使再寒磣一下廢太子,很是泄憤一通,卻不料只是這些軟綿綿的幾句,訓不是訓,罵不是罵的,沒得還得再跑一趟,好沒意思。
胤褆剛出,顧問行見空忙上了一小碗熱奶子,剛想勸康熙歇上一歇,話還沒出口,又見康熙翻了李光地的牌子叫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