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陷入一片沉默,僧格只覺得自己背後的汗水已經溼成了一片。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康熙才又開了口,聲線之中透出些許鋼音:“事既如此,爾以爲當如何?”
僧格倒是有些躊躇,他何嘗不明白此時康熙的心思?然而此刻他卻不敢隨聲附和。上次康熙親征,羣臣哭諫不已。已然致休在京榮養的熊賜履更是連連上奏勸止,並嚴辭斥責佟國維等贊成皇帝親征的臺閣大員爲佞臣,只知曲意逢迎,卻陷君父於不測險境。熊賜履的奏摺,在朝野之間,被傳的沸沸揚揚。翰林院之中的清流,無不以其折爲楷模,紛紛上書進言,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表忠心。佟國維等幾位一二品的重臣被千夫所指,尷尬不已。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康熙下明詔,說明親征爲自己乾綱獨斷纔算告一段落。僧格自忖沒有佟國維通天的背景,哪裡敢趟這一灘渾水?
唯唯諾諾之間,僧格也不知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
康熙冷笑一聲:“你理藩院的差事當的好啊,出了事,你這個正管一點主意竟然都沒有?看看,葛爾丹都快騎在朕的頭上啦!”
僧格無言以對,只是跪地叩首。
康熙緩步走到僧格面前,也不言語,只是立在了當地。
僧格看着面前的明黃繡龍靴尖兒,心裡一陣陣地發慌,終於憋出一句:“奴才愚以爲,葛爾丹屢犯大清天威,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可以大軍征討之。只是,奴才擔着理藩院,與兵事不甚通。還請皇上循舊例而行,諮問內閣,兵部。”此一言,雖然乍看上去,提倡一戰。細細品味,卻還是將內閣和兵部推在了前面。言下之意,縱然自己贊同,若是內閣否定,也是沒法子的事。
康熙鼻中冷哼了一聲,道:“你跪安罷。”
僧格這才如釋重負一般地退了出去。
康熙對這種算盤自然是看得通透,僧格做事一向小心有餘,能迫他說出一個‘戰’字,已是不易。康熙又沉思了片刻,吩咐李德全道:“去把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找來,朕分別同他們說會子話。”李德全應了一聲,便匆匆奔差事而去。
待胤禛到乾清宮外時,太子等早已與康熙談畢了。大阿哥和三阿哥府都在西直門附近,離宮中較近。胤禛的府邸卻在東北角的安定門邊上,原爲明內宮監官房,是幾個阿哥之中府邸最小的一處,又偏了些,分府之時,阿哥們揀了剩下的。胤禛與此毫無在意,反而安之若素。在他看來,不過就是進宮耗費些時辰,平時樂得清閒。
康熙見到胤禛,示意他見禮之後升炕,胤禛半個屁股剛剛坐定,康熙便推過一本奏摺,開口道:“先看過摺子,朕稍後想聽聽你的看法。”
胤禛往日讀書極快,此次卻逐字逐句讀得甚慢。康熙也不着急,拿過炕桌上的奶子,慢慢的呷着。
半晌,胤禛纔看畢,擡頭望去,正好對上康熙探究的眼神。胤禛略沉吟了一下,像是在籌措回話,片刻才道:“兒臣只是有個模糊的想頭,並不敢肯定。”
康熙點了點頭,道:“此刻只得朕與你父子兩個,但說無妨。”
“是。”胤禛躬了躬身,接着道:“兒臣淺以爲,此折中疑點甚多。其一:葛爾丹部是如何得知馬迪出使之事?兒臣由生還之兵士描述之中可見,葛爾丹部直襲裝扮成商隊的馬迪所部,雙方往來只幾句話,便即點破馬迪身份,況且事後亦未劫財物,只一味殺戮。因而,兒臣可斷定,葛爾丹部必然對馬迪之事瞭若指掌。只是,兒臣有一條想不明白:此事應是奉皇阿瑪密旨而爲,既未發明詔,又不曾用過廷寄。若不是今日兒臣看到這摺子,兒臣也不知情。葛爾丹怎麼就對此瞭若指掌?其二,奏報中稱,阿喇布坦部於事發地十餘里外聞訊而至,救出三名重傷兵士。兒臣有些不解,據理藩院檔中所記,馬迪遇害處位於哈密城垧,是葛爾丹子色布騰所領之地,阿喇布坦爲葛爾丹死敵,怎麼會出現在那裡附近?總之,兒子覺得這裡面或許有些文章。”
康熙心中有些驚喜,因爲胤禛的判斷竟與自己冷靜下來以後的想法不謀而合,但面上卻不願褒獎過多,只輕輕道:“這些朕都知道,朕想問你的是:結論是什麼?朝廷應如何應對?”
胤禛此刻已是成竹在胸,道:“兒臣竊以爲,若是出使之事,非由朝廷中人泄漏,那麼此事有五成可能是阿喇布坦布的局,妄圖一石二鳥。在皇阿瑪處,他救人賣乖,以示他與葛爾丹不共戴天,而且可以同時激怒朝廷,使我大軍直取葛爾丹而去,以求謀漁翁之利。”
康熙稍稍頷首,道:“接着說。”
胤禛於是再道:“以兒臣所想,此事可有一策應對之。兒子請皇阿瑪先赦兒子妄言之罪。”
康熙面上露出些笑容,道:“朕赦你無罪便是。”
胤禛於是離座叩首,道:“兒臣斗膽,請皇阿瑪二次親征葛爾丹!求皇阿瑪恩准兒子在皇阿瑪麾下領一營人馬!”
康熙的笑容更盛,道:“膽子不小!冒天下之大不韙勸朕親征?不怕朝野斥你不識輕重,陷天子於險地?”
胤禛又重重叩首,道:“兒臣此議,非隨口之說耳。皇阿瑪二十九年會盟一舉,蒙古各部歸心,葛爾丹從此四面楚歌,不得不避於回疆,苟延殘喘,爲與朝廷抗衡,窮兵黷武,加緊搜刮民脂民膏,不但連累其本族的父老,更是禍及了一衆回疆百姓,稅賦之重令部族暗生不滿,紛紛背井離鄉逃往他處謀生,大片的田地已倫爲荒灘。如此,其糧草輜重不得相繼矣。再說其之前強援羅剎,目下有黑龍江將軍薩布素率重兵鎮守邊境以爲武,又有索額圖與之會商,開兩國互市是爲利,以武鎮之,以利誘之。羅剎這些年以與葛爾丹漸行漸遠了。葛爾丹此時,縱是有心再爲逆,其勢遠不如前。皇阿瑪此時親征,自然是一擊必中,何險而來?”
康熙稍稍斂去些笑意,斥道:“先時聽着還好,後面卻趙括之音。一起戰端,運籌帷幄之時,當慎之又慎。葛爾丹非等閒之輩,豈可小覷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