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到這個份兒上,原就是同趕鴨子上架一般,作何等樣的措置之法,於這兩人而言,都是被架在這個位分上,行的實在是極無奈的事。是以現在巡撫衙門後廳裡,張伯行將這一節說與陳鵬年聽罷,也是後補了一句,“我能體會得恩師的難處”。張伯行立在大案前眉頭深鎖,就這一刻提筆懸腕,運着氣,揮灑出最後一句,望着滿紙素白上鋪陳的墨跡,只是搖頭,“哎……究竟是各存立場,原不相同。”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爲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陳鵬年近前一看,張伯行所書的,乃是昔日韓昌黎退貶潮州時所做,就文字而言,張伯行筆意雖健魄雄渾,卻失之淵懿,燥烈的緊,又兼那原詩本是漫卷的孤寂悲憤,他一時心有所感,便也情不自禁地低聲吟了出來。
這廂張伯行倒是爽利,見陳鵬年面泛難色,只一哂笑望了他,“看着似犯忌諱的話?端看聖心如何了,不然,你那兩首虎丘詩不也能教人蔘了去?哼,擱有心人眼裡,我這個蘇撫憑任的什麼事,並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總都是不合的。我也顧不得了,這一件參本上去,我與噶禮,各安天命即是!”
陳鵬年躊躇了片刻,再四看了眼那道參疏,終還是開口勸道,“撫軍向以聖眷優渥,當不至於此,是不是三思...再者,皇上聖明,那噶禮的惡事...終不能瞞了皇上一世去。”
“呵呵,在揣度聖心這一樁事上,你向來猜的不準。”張伯行擺擺手,指了座與張伯行,自己也深坐了一嘆,“早年初與噶禮爭競之時,我便有退避的心,就爲着於準、宜思恭一案,恩師深陷泥淖,又兼你我與他的干係匪淺,只恐受人疑忌,各自招禍,這才以病乞休,倒真沒有以退爲進的心,無奈皇上並不準……事後雖降旨申斥,但那時纔是信我,於今麼,我雖屢屢遭噶禮參劾並未罷黜,卻未必是信我。”
“嗯?”陳鵬年心內一震,忙問:“願聞其詳。”
陳鵬年於此等擺弄人心手腕的事兒上向來木訥,張伯行教連日來的事兒壓抑地狠了,心內也是極不暢快,這會子索性便也想同他細說一番,少許木然地後靠上那高挑的官帽椅背,道,“愛之深,責之切,古今內外同理。這一年多來,朝廷除卻依我二人的摺子,照單將兩江的官員或革或升,可見着還有什麼旨意沒有?我固然是與噶禮針尖對麥芒的兩不相讓,然卻實在是兩府之間結怨已久,同是身處浪尖子上的人,進退維谷,半點沒有退避的餘地。皇上若真心愛重我二人,向以保全之心推度,當嚴責調停纔是,何以引而不發,坐視督撫積怨日深?鬧到如今的局面,招的內外喧謗,過失日聞,恩師此來不就是一柄軟刀子麼!”
陳鵬年內裡亦是倒吸了一口冷氣,“這...”眉頭蹙了,“我也多少聽說了一些。上一回張相來,言裡言外的都是息事寧人的意思,這回按着撫軍之說,怕會是壓着撫軍多些。再者,張相的公子眼下正在噶禮治下...”
陳鵬年這一提,正把個張伯行內裡的鬱結之處招惹了出來,起先在行轅裡,張鵬翮說來說去不也就是此意,縱有再多的考量,也只這“彈壓”二字,這會子倒被陳鵬年就這麼直愣愣地一針刺出血來。張伯行眉頭鎖得更緊,深深的三道溝壑立時現了額間,“你說張茂成(張鵬翮子,時任安徽懷寧知縣)?他不過一知縣,上頭安慶府要參他貪賄,隨意派撥個情節便可了,還有什麼說的。這事兒我一早就同恩師講過,那張志美(時任安慶知府)必是受了噶禮的指使,纔敢這麼着放膽亂來!”
說着,張伯行側過身子,眼中一味的精光大盛,方闊的臉上,平日威嚴神采卻並不見幾分,多少也是爲這事替張鵬翮懸心,只提着聲氣道,“你想,前時審案的時候,才問到程、吳二人向噶禮行賄,噶禮若沒有這等事,那還說什麼‘貴公子年少有爲’的言語?擺明就是一個脅逼!張志美你是知道的,原葉九思治下最昏聵不堪一人,偏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跑去參欽差的公子?張茂成的案子發在噶禮手裡,我料他也無法。我聽說,恩師後來又去尋李辰昌、楊宗義說項,找噶禮完案,想噶禮這等小人,只願此事他不要進了圈套,被噶禮拿去大做文章纔好。”
“張相與我也是存了高恩厚義,只是如今身在險地的,不獨是他啊……”陳鵬年飽含熱淚地望着張伯行,猶記得兩年前在孫楚樓初得張伯行賞識,一席傾談,再到後來相知相信,初時相處雖也不乏齟齬,乃是因當初他私見張鵬翮險些肇出嫌隙,而今張伯行將他引爲知己臂膀,是以聽了這良久,陳鵬年這個鐵面直腸的漢子,萬分懇切地說出這一句來時竟是滿面潸然,他再是訥於察探時局,揣摩人心,聽到這裡也不禁深深地爲張伯行擔憂起來。
待到張伯行動容地望向他時,陳鵬年離座起身一拱,哽咽着道,“我的意思是,撫軍替張相想的這樣周詳,可眼下身處憂患,又有累卵之危,就不爲自己打量一二麼……旁的事我不知道,江寧之事總是有所耳聞的,知府劉瀚是噶禮親信,如今大肆收羅方苞與撫軍的往來,只怕是要借這事下手?想噶禮慣會在文字上尋人掐陷的,如今方苞又受戴氏牽連坐了謀逆案,撫軍延方苞入府編書,原是惜他才具,不過文場上的交情,可觀朝廷對《南》案的處置,只怕斷無轉寰的啊,若是問下罪來……我,實在爲撫軍憂心啊。”
張伯行也遽然起身,緊緊地扶住了陳鵬年的臂膀,滿腔的感激之情無可言喻,自他就任蘇撫以來,噶禮的爭伐令他舉步維艱,這份人情冷暖就分外顯得彌足珍貴。私下相處之間,與張鵬翮那份爲師者尊,爲師者重的恩敬不同,他同陳鵬年這裡更有一份袍澤進退的信義,他從未見陳鵬這副模樣,此刻也是胸中沸血難抑,兀自按捺了強作一笑,卻只喚得一句出口,“北溟啊……”